50年了,我还记得那棵小老树。
学龄前后的我们,说“上小老树那玩儿去”“在小老树那儿呢”,没有谁不清楚,这小老树指的是哪儿。小老树原本是棵榆树,长在营子东侧的路下。一星管二,又指代了地名。
名副其实是“小老树”,树干粗大而弯曲,树皮斑驳而光滑,但个头儿极小,我们在它身旁,一不留神,树冠都要碰着头的。它原本也是棵发育正常的树吧,但因为长在那里,立而不孤,便成了我们的欢乐树。路上人来人往,小孩子嘛,总喜欢往人堆里钻,一边遭大人斥骂,一边跳天索地。小老树树冠呈铁锅状,没主干——咋能没有,是被弄没了吧?树枝均匀地倾斜生长,小孩三下两下爬上去,恰好能坐下;调皮点儿的,甚至能在上面倚着坐下,跷起二郎腿呢。夏秋时节,万物葱茏,到处有好玩的,小老树便常常被我们忽略,视而不见,偶尔才到那儿玩一玩;到了冬春,四野一片荒凉,没地方可玩儿,小老树上升为我们的欢乐树。树枝被我们压弯曲了,树皮被我们爬光滑了。
小路拓宽为大路时,小老树被大人砍掉,拖回家作了烧火柴。我不知道自己捡回家中的树枝里,有没有小老树上掉下来的。总之,将树枝填进灶膛,熊熊的火光中,饭熟了。粗茶淡饭中,我们长大了。当年的大人,老去的老去了、老着的老着了。
长大后的我们,受命运的驱使,不管活得麻木还是恣睢,一律很辛苦。回想以往,想起小老树,却不再是“欢乐树”了。当年,冬天时从远处瞭望小老树,树干黑黢黢的,风干了一般,不知道的,或许以为是谁丢在那里的一堆干树杈。到跟前,我们你溜下来他爬上去,树摇啊摇晃啊晃,树干动树根动土也动,整棵树要被连根拔掉似的。但一到春天,天哪,它还是长出了叶,尽管稀稀的、碎碎的,但这也足以证明了,它活着。
而今“鬓已星星也”,再想起小老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营子里人家也好街道也好,基本全栽着树。有榆树有柳树,最常栽的是杨树。营子外的东、西山梁和北山坡上,更是漫山遍野的杨树了。而不管哪儿的树不管啥树,绝大多数是小老树,没有一棵参天大树,也基本没有栽下几年便成材的树。特别是山梁上的小老树,据当年的大人讲,早在我们出生前便已栽下。六十年过去,极少长得粗壮的,树干和卧着的鸡蛋一般粗;多数长得纤弱的,树干和立着的鸡蛋一般粗。世间有些树,并非为成材而生长,只要长在那里,它便有了价值。总是因了这些树,营子才没有被风沙刮没,没有被干旱晒没,没有被洪水冲没。前些年,政府将山梁、山坡的树,划为生态林的范围,一枝一叶不准毁坏。这样,它们的价值越来越大起来了。
营子里各姓人家的祖坟,有的在东、西两侧的山梁,有的在营子北的山坡上。王姓祖坟分置两处,一处在西梁一处在北山坡。百年之后,我将和历代先人一起,在绿树掩映的青山之中安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