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萧乾在大学暑假期间，乘坐货车在平绥线上考察了塞外风貌，并写下了他平生第一篇报告文学《平绥道上》，登在上海新生周刊社《新生》（周刊）1934年1卷39期（1979年把题目改为《平绥琐记》）。本文节选时有删节。
一
关外的山峰像条条多筋的铜臂，余脉长长地伸入稀疏的小村舍中间。我们的车就在铜臂的阴影下爬，有时还要钻到铜筋里去。排排的油麦梳着车中人的眼目，葡萄架扎成蜘蛛网的形体。土的城墙笼罩着土的矮屋，城门处粘的是红锡包美女烟广告。
有谁个〔有哪个〕保守者还在追念着未现代化前的北京，我劝他出关去看看。齐整的方城还那么宁静。窄窄的街道晴时是香炉，雨时便是泥粥。路旁摆着各行摊商，拉锯声和叮当的打铁声伴奏着。粗大的汉子抡起大棰来，迎头一下，就是一团火花。菜馆门口坐了口衔丈长烟袋的掌柜，隔壁私塾里还有成群的孩子喊读着《孝经》。蒙古人负了被包沿街走去。到深夜还会有募修大雄宝殿的僧人，敲打木鱼金钟向你化缘。
关外的更柝分外清脆，街心的警察也见得忠厚而带点憨气。突然，一乘高鞍白马飞奔来了，尖锐的鞭声吓开了小辫儿驴夫。长袍绅士立在汉蒙对照的布告前，朗声长读去年官家的令文。世家门前还悬着御赐的“文魁”匾，矗立着“节烈”牌坊。城隍庙壁上还保留着秀才的榜纸。
一匹骆驼惊了，路人一起在它后头追去。连小孩子都有胆量，有义气，就地抓把沙土向那兽物深陷悲戚的眼边扬起，想迷住这用大脚鸭〔丫〕奔跳着的畜生。
当啷啷的铜铃系在每匹骆驼的项脖间，稳重地向着长远、寂寥的天边迈进。
二
在地理的接近上和市面繁荣上，张家口是关外第一镇市。城倾斜地建在山坡头，坡的高处是上堡，低处是下堡。这是横的分界。经过大水的教训后，民〈国〉十四年建了一座清河桥。桥两端都有省府树立的忠孝格言。
街上多是麻菇店，高丽纸上写了“上等”“顶上等”“特别上等”一类以“好”为起点的字样。补碗人担着挑子，响着铃铛沿街走。街心立定了黑衣的警察。不需要申斥，人都靠左边沿着桥走。走到桥头，不由你不为那“忠孝仁信礼义廉耻，诚诚恳恳你去实行”的木牌所吓住。
太阳一擦山边，夜游的人就由上堡下坡倒来，直倒进花园去。这是一个任人游玩的私有花圃，进门处题的是“静观”。花园柳堤上三五成群地徘徊着许多艳装女人。有养女的携着养女，没有的则或把另外一件漂亮衣服挂在臂上。商铺的伙友和社会人士有权利来瞻仰，论评，或飞一个眼风。因此，挤在红粉旗袍间的是些对襟小褂。家庭妇女来游的，没有一个男家属步步紧跟可不成了。
街上灯火稠密起来时，许多闲散人堵在巷口去听布铺的话匣子。刘鸿声的嗓子使这些欣赏者忘掉天气的燥热，点缀街景的仍不缺乏丽装的女人。
虽然马路上偶尔也飞过一辆汽车，骡子车在这大市镇里还算是交通器具之一。就是这样一乘骡车，蓝的蓬子，坚实的宣化府御者，爱摆耳朵的黄骡，把我送到赐儿山下。说本地名胜就数这里了，那条攀山的汽车路告给我们“要人”如何喜欢到这里来。
大境门确仍保持着镇威夷狄的气魄。巍峨的城楼壮壮地题着“大好山河”。旷敞的黄土道仍有着古往的意味。汉蒙商贩，赶着牲畜向山沟处走。轿车下徘徊着寻食的猪仔。山上还留着古箭楼、炮垒的痕迹。
三
像罗马战士胄甲的眩目，车到大同站时，特别是在夜间，站台上布满了闪烁的铜器。如定州眼药或滁州网篮一样，大同的铜商选本地最精致的出品，供路过的行人买去作纪念。
被历年攻城军打满了窟窿的是城墙，那些炮火的痕迹向每个初游者诉述了这城在内战中的厄运。北门顶上已颓成只剩两三块随时可落下来的砖头，倒悬在稀薄的土堆上，向着每日在它下面路过的千万行人祝福。什么时候，也许为了一阵风，这两三块砖头高了兴，就会在一个行人头上落了下来。
古旧的凸凹式的城墙上盖着一座业已破旧的洋楼，尖尖的屋顶也曾遭过炮火的攻打。弓形的门楣上，一壁题着“云中锁钥”，另一壁是“屏藩紫塞”。料想必是那位知府羡慕西方文明，在这纯东方式的高城上盖成这么一座高高的洋楼。
恰巧是刚下过雨，拖车者的脚拔伸于半尺厚的泥粥里。泥路的两旁是铺户。萤火似的小灯映着桌边称货的小天平。枯瘦的乞丐，唱着梆子腔，向着铺主要钱。八岁的姑娘，胁间系着粉色小绢，立在一边悬着本省军事领袖、一边是本地最漂亮女人放大玉照的照相馆门前，咬着手绢嘴儿，呆呆地瞅着玻璃窗里托腮的娇态。
城中心区四牌楼，窄窄的十字路口堆满的是菜筐、布挑。往东，那泥泞得像猪圈的路旁，屹立着九龙壁。粗壮的黄绿琉瓦的龙身交叉地爬满了一个高大的墙壁。周围有无数小龙条条地镶成边缘。看来虽缺乏北海那块的光泽细腻，却有着更雄伟的气魄。壁前立着一些碑石，记载着这壁在某年旱灾时显了如何的灵。
受到历史的特惠，大同有着许多罕见的大庙。云冈的石刻，华岩〔严〕上下寺和善化寺的泥塑之伟大，说明了北魏时中国统治者〈的〉魄力与佛教〈的〉魔力。几乎每个庙都有着布满的壁画，各样表情的仙佛伸着细长的手指，在云端里逍遥坐禅。白的鸽和轻的燕，一群一群地环着那巨大的屋角飞，对着每个来者呢喃地道着时光之隐秘。①文/萧 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