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0日


老街

《北方新报》(2017年1月10日) 16版

  老街戴着满头嶙嶙黑瓦,蜿蜒在二水相汇处。

  沿河皆吊脚楼,伸出长长短短的腿,稳稳地钉在陡峭的河岸上,听涛声流日夜,看云影变今古。靠小河这边,河道狭窄,一川乱石,水流峻急。对面是一座大山。过河,只一列仄仄平平的石头,人高低不平地跳,跳到对岸,回头,忽然十分羡慕那吊脚楼的腿,人若有了那样的大长腿,过河就容易了。临大河那面,河宽、滩平、沙白、水碧,水声低沉而浑厚。河对面还是大山。山脚有一条公路。大河与公路结伴迤逦远去。渔舟在水上游,汽车在路上跑,生动了吊脚楼眺望的梦境。

  老街背后,仍然是一座大山。三座山,两条河,围成了老街的摇篮。水声汩汩,吟唱深远绵长的摇篮曲。云影悠悠,飘忽甜美温馨的幸福梦。

  一条青石板路将老街分开,一半沿了河,一半靠了山。样子呢,差不多:穿斗式结构,二进深,瓦顶,木板墙,铺子的门全是排门。不同的是,沿河的房子多了那些个木腿。房屋们挨得紧,在一排的,不用说,街两边的,也将屋檐努力伸出来,像是要握手。一做饭,炊烟在瓦上打成一片,香味在街上混成一气,谁是谁家的,怕连它们的主妇都说不清。这里山高谷深寒气重,房屋们不抱成团,怎挡得住那冷?

  老街平时没有什么事。偶有下山的山民,打一瓶酱油,买两把面,走了;时见调皮的河风,吹落晾着的衣物,撩乱姑娘的头发,跑了。于是,大大小小的房屋铺开瓦片认认真真地晒太阳,并通过屋檐将阳光仔仔细细泼在石板街面上,泼出一道黄澄澄、亮灿灿的小河。大人,小孩,猫,狗,鸡,甚至那些被切碎的翠生生的青菜,都来河里沐浴。大家都很快乐。只不过呢,人和动物的快乐你可以通过他们的表情和动作看出来,而青菜的你就看不出来了,但是,你一吃,就晓得了,嘎嘣脆,它把快乐全藏里面了。

  下雨了。老人坐在门槛上抽旱烟,青烟缭绕,默默然不做声;女人坐在屋檐下做针线活,顺便照看店铺——铺子的门板只取下一半,没有顾客,商品在里面独自幽幽地暗着。雨大起来,屋檐往下滴水,石板上的小窝开始“嗒嗒”自言自语。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娃在放纸船,蹲在街沿入神地看。一会,纸船湿透搁浅了。小东西翻进门槛,找姐姐继续叠去了。“呵啊——”女人欠伸身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抬腕看了看表,喃喃骂道:“这个人,出去晃了一天了,还不回来!”夜里,几方黄黄的灯光在街上静静守候,等晚自习的孩子回家。等到回家孩子手中的伞花一收起来,灯光就闭上眼睡了。这样,只有满屋顶的瓦听雨了。后来,连瓦也睡了。雨在它们身上深深浅浅地敲,耳边缠缠绵绵地吟,你若是瓦,也会舒服得睡过去的。

  遇上赶场天,老街就很激动。一大早,排门的木板一块块全取下来,露出了铺子里琳琅满目的百货。最先进街的是晨光和河边的新鲜空气。后来,是离老街近一点的山民。再后来,是山深处的山民。和山民们一起上街的,是大大小小的背篼,是时令蔬菜、水果、干货、大米、肉、小家禽,甚至还有憨头憨脑的小猪娃。满街是人,满街是货物,满街是颜色,满街是声音,挤得老街很兴奋,也挤得老街很疲惫。一个刚卖完核桃的汉子,想到街中心的二郎庙里面去看耍猴儿戏的,半天挤不进,汉子只好把小背篼倒扣在庙外空地上,坐在上面歇气,一边擦汗水,一边对着人流大声哇气说道:“这是啥子街哟!窄得像节肠子,小得像个帽儿。”说完,自己先嘿嘿地笑起来。文/庞济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