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园我的梦 一个乡间的夜晚 |
□安宁
秋天的夜已经很深了,我在巴润哈岱面朝大片玉米地的房间里,度过乡村的一个夜晚。这个坐落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小小的村庄,此刻,像一滴安静又饱满的露珠,以婴儿熟睡的姿态,沉入了梦乡。整个世界,什么声音都没有,偶尔有一只虫子,在草丛里翻一下身,村庄便像落入一粒石子的湖面,微微地荡漾一下,便又寂静如初。
而日间的巴润哈岱,也是安静的。在秋天的田野里四处走走,会看到人与玉米、糜子、土豆们一起,以无限接近大地的姿态,融汇在一起。因为高原和丘陵的地形,这里农作物的收割,很难实现完全的机械化。于是在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土地上,便常见人弯腰收割糜子的身影。
黄昏的时候,我在村里偶遇张润在老先生。当我到达他家,看到集山西窑洞、蒙古包、内蒙古本土建筑风格于一体的“豪宅”,和“豪宅”对面近二百亩的蔬菜大棚时,忍不住惊叹,在乡下,土地永远都不会亏待那些勤劳又有头脑的农民,只要愿意留下来,或者从城市回到乡村,土地自会以它饱满深沉的爱与热情,回馈它们的主人。张润在说,曾经不屑跟他一样做一辈子农民的儿子,在薛家湾煤站当了几年的工人后,也打算回到乡下,跟他一起经营蔬菜大棚了。
张润在执意要采摘一些葡萄送我。走出庭院,见绚烂的晚霞铺满了整个的天空,就连秋天里已经现出空旷萧条的群山,也好像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瞬间被这浪漫的色彩给激活了,于是每一处山脊都喷薄出生命的激情。一群飞鸟划过长空,而后消失在无边的黛青色的群山之间。张润在走在这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霞光之中,忽然叹一口气:唉,一辈子心血,全耗费在了这里。我没有回应他一个字,我只是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这个开着“豪车”,住着“豪宅”,却朴质得跟任何一个农民都没有区别的老人,背着手,趿拉着布鞋,走向他的蔬菜大棚,那里有生机勃勃的葡萄,还有新鲜水嫩的白菜、萝卜、豆角、茼蒿、茄子,当然,也有他从未熄灭过的希望。
而今的张润在,有些担心自己老了,慢慢干不动了,尚未接手的儿子,无法将这份工作,像他一样,长久地坚持下去。帮我招一些年轻人来吧,临走的那一刻,他像是对我,又像自言自语地这样说道。
此刻,我躺在床上,听见秋天的风,越过起伏的山岭,穿过疏朗的树林,漫过草垛一样高高堆起的糜子,拂过即将入仓的玉米,最后,似乎怕打扰了睡梦中的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人家的庭院里。风在院子里会做什么呢?它一定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翻翻人家麻袋里的土豆,掀掀人家墙角的柴堆,碰碰屋顶上的一片灰瓦,数数人家羊圈里的山羊,直到它终于玩得累了,退出庭院,随便找一处山谷,枕着夜色,睡了过去。
村庄究竟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呢,我一直在想;后来慢慢地明白,村庄应是安放自然草木之所,是人类精神栖息的最后的家园。巴润哈岱一个81岁的老人,读私塾时,所念的千字文里这样写道:“杈耙扫帚木杄扬,碌碡碾压乐歌打”,与草木庄稼息息相关的劳作,虽带给人的身体以疲惫艰辛,却又因精神上的快乐,让劳作的人们,忍不住欢歌起舞,不倦不休。就像我的已经搬到城里居住的老去的父母,始终执拗地不肯放弃乡下的土地。父亲说,一个农民,丢了土地,跟大树丢了根,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终结,我一定将自己的骨灰,洒入泥土湿润的乡下,让它们与麦子、玉米、土豆、红薯或者野草,生生不息地缠绕在一起,最后,一起消融在这辽阔苍茫的大地。在巴润哈岱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中,我这样想。
亮丽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