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4日

大家 视界
春如一场梦

《内蒙古日报》(2017年3月24日) 09版

□鲍尔吉·原野

每年近春,我脑子会冒出一个念头,内心被这个念头诱惑地高瞻远瞩,双腿奔忙如风火轮。静夜想,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年华从此不虚度。但每次——已经好几次——我的念头被强大的春天所击溃,我和我的计划像遗落在大地上的野菜一般零落不足惜。

我的念头是寻找春天从哪里开始。这不是一个伟大的计划吗?当然是,但是春天到底从哪里开始的呢?

众人所说的春意,对我住的地方而言,到了三月中旬还没动静。大地萧索,上面覆盖着去年秋天戗伏的衰草,河流也没解冻。但此为表相,是匆匆一瞥的印象,是你被你的眼睛骗了。蹲下看,蒲河的冰已经酥化起层,冰由岩石的白化为鸡蛋壳的白。它们白而不平,塌陷处泛黑,浸出一层水。底层的河水与表面的冰相沟通。这是春天的开始吗?好像不是,这可算春天来临之前河流的铺垫,距人们所说桃红柳绿相距甚远。或者说,这是冬天的结束?说当然是可以这么说,然而冬天结束了吗?树的皮还像鳄鱼皮一样灰白干燥,泥土好像还没活过来。我读一本道家谈风水的书,书上说阳春地下有气运行。大地无端鼓起一个包,正是地气汇聚所致。此时看,还看不出哪个地方鼓起土包。

有一件事我们要厘清:塞地冬季的结束与春天到来会分明吗?这事说不好,谁也不敢定。冬天有多少种迹象代表冬?春天有多少种迹象代表春?我们作为渺小的人类真的说不清。你说冬天有白雪,然而春天有春雪。大自然或曰天道不会把季节安排得像小学一年级、二年级那么清楚。

大地寂寥,现在是三月下旬,四周依旧静悄悄。田野没有绿衣、野花和蝴蝶。大地仿佛入定了,没谁能改变它。谁能让这么大一片土地披上新装,谁能让小鸟翻飞缭绕,谁能让小虫在泥土上攀爬,谁能让毫无色彩的大地上开遍野花。渺小的人类不能。所能者只有春天。在这个时刻瞭望春天——假如他从未经历春天的话——会觉得春天可能不来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回想往年的春天每每像不来了,每每却轰然而至。它之到来如卸车,卸下无数吨的青草,更多吨的绿叶,一部分吨的鲜花,更少吨的小鸟、甲虫和云母片一般天上的轻云。那是哪一天的事,我确实记不得了。这只是某一天的事,是去年春天的事,是往事。

作为一个悭吝的人,我不情愿让春天就这样冲过来了事,不如捕捉一些线索,看它怎样动作。我住在城市的远郊。此处无所有,聊备大野荒。道路两厢栽着桃树、杏树、樱花树等应有尽有一切树,花树与撂荒的土地构成史前时期的粗粝地貌,却使我感到十分美好。我在荒地上奔走,虽不种地但比种地的农民还忙,我要找眼前哪怕一点点绿的痕迹,没有。坐下来歇息时,却见柳条软了,柳枝在褐色外面敷盖一层微黄。我跳起来去看那黄的柳枝,此色如韩愈所说“近却无”矣。手在地上抓两把土,土松软,并有潮湿的凉意。

春天在某一个地方藏着呢。它藏在哪儿呢?地虽大,但装不下春天。天上空空如也,也藏不了一个春。我如果没误判,春藏在风里,它穿着隐身衣在风里摸一下土,摸一下河水,摸一摸即将罗列蓓蕾的桃树枝——以此类推——摸一摸理应在春天里苏醒的所有生物含蚂蚁。这就像解除了缚束万物的定身法,万物恍然大悟,穿上花红柳绿的衣衫闯入春天。

三月末,我赴长春逗留两日。回来一看,糟了!荒地的低洼冒出了青草,大地悄悄流淌着青草的溪流。它们趁我不备,搞了一场偷袭。我走过去,蹲下,连哭的心都有了。这才两天的事,你们却这样了。我本想让青草在我眼皮底下冒出来,接受我的巡礼与赞美,我却去了长春。知道这个,我去什么长春呢?青草——我本想对它们说我待你不薄,细想也没对人家怎样就不说了。大地之大部分仍被白金色的枯草所占领,但每一块枯草下面都藏着青草的绿芽,它们是今年的春草,无所畏惧地来到了世上。

我知道春天并非因我而来,却想知道春的来路,然而这像探寻时间的起点一样困难。相对论说明:时间的快慢取决于物体穿过空间的运动的快慢以及它们靠近通过引力牵引它们的大质量物体的程度。量子力学显示:在最微观尺度下,事物的实质和存在变得很奇怪,比如两个粒子可以以某种方式纠缠起来,且不管两者距离有多远。我尽可能通俗地引用物理学论述,但足以说明所谓“时间”是一个含糊的表达,它没有开始,同样没有开始的还有春天。

归来两日,大地每日暴露一些春的行跡。桃花迟迟疑疑开了,半白半红。而没开的蓓蕾包着深红的围脖。连翘是春天的抢跑者,举着明黄的花瓣,堂皇招摇。若醒得早,会听到鸟儿在曦光里畅谈古今。此乃春之声。跑步时,我发现了一只纽扣大的蝴蝶,紫色套金边。它像不会飞,它却一直飞,离地20公分许。我跑步掐表,本不愿停下,却面对这只今春第一只蝴蝶发了一阵呆,它是蝴蝶还是春?春云呢,它是那么薄。夏日里成垛的云,春天可以扯平覆盖整个天空,如蚕丝一般空灵。云彩们还在搞计划经济,该多的时候多,该少的时候少,无库存。这样说来,春天到了或基本上到了。但春日并不以“日”为单位,春不分昼夜。站在阳台看,草与木早上与下午已有不同。刚刚看,窗外五角枫的枝条已现青色,上午还不是这样。春天之不可揣摩如上面说的,其变不舍昼夜。夜里什么草变青,什么花打苞,什么树萌芽完全处在隐蔽战线,即便我头顶一个矿灯寻查也难知详尽。春天太大了,吾等不知它的边际在哪儿,也不知它在怎么搞,探春不外妄想,知春更是徒劳。

今日,我骑自行车沿蒲河大道往东走,没出两公里,见前方路边站满了灼灼的桃花,延伸无尽。这阵式把我吓得不敢再走。我只不过寻找枝头草尖上面小小的春意,而春天声势浩大地把我堵在了路口。春天还用找吗?这么浩荡的春天如洪水袭来,让我如一个逃犯面对着漫山遍野的桃花警察不敢移步。我不走了,我从前方桃树模糊的绯红里想象它们一朵一朵的桃花,爬满每一棵树与每一根枝条。它们置身一场名叫“花”的瘟疫里无可拯救。再看身边的杨树,它们虽不开花,但结满了暗红的树狗子,树冠因此庞大深沉。再看大地,仿佛依旧萧索,青草还没铺满大地。我仍然不知春天到还是没到,桃花占领了路旁,大地却未返青。春天貌似杂乱无章,实则严密有序地往外冒。春天蔑视寻找它的人,故以声东击西之战术把他搞乱套。用眼睛发现的春天似可见又不可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人是搞不赢的。我颓然坐在杨树下,听树上鸟鸣,一声声恰恰分明,而风温柔地拂到脸上,像为我做个石膏模子离去。我知道在我睁开眼睛之后,春色又进驻了几分,我又有新的发现,这一切如同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