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7日


浴火重生库布齐

《内蒙古日报》(2017年4月7日) 09版

□郭启俊

在鄂尔多斯高原的北部,有一条与黄河平行走向的沙漠带,这就是库布齐沙漠。它的身躯修长而飘逸,东西绵延400公里,从黄河“几”字湾的西端一直连接到东端。如果把母亲河的这道湾比作一张巨大的弓,那么库布齐沙漠恰好是这张弓上的弦。“库布齐”蒙古语的意思就是“弓上的弦”。

我的家乡就在库布齐沙漠北部的边缘上。从小在这里成长,听说过这片沙漠的流年往事,领略过它的赤诚热烈,也见证了大半个世纪以来它的衰兴变迁。

沙漠是一种地质形态,也是一部古老的史书。我国贺兰山以西的主要沙漠,差不多都是经过上百万年的演化而形成的。与此相比,库布齐沙漠只是这个家族中的小字辈。

在春秋战国以前,鄂尔多斯和河套平原的后套地区没有黄河阻隔,现在的河南和河北连成一片。这里水草丰美,沃野千里,历来是“游牧民族的苑囿”。秦朝统一中国时收复了“河南地”,为了防御匈奴骑兵的铁蹄踏过阴山山脉,不惜人力物力修筑了举世闻名的长城。西汉时期再次收复此地,继续构筑长城防线,驻大军戍守边塞,加上从全国各地垦殖移民,极盛时期这里的人口曾多达百万之众。到了东汉以后,北方战乱频仍,居民陆续迁徙内地,垦区被废弃和荒芜。

从那时开始,当来自大西部的沙尘暴穿越阴山以南和贺兰山以北的天然豁口时,再也没有绿色屏障的阻拦。流沙犹如脱缰的野马腾空跨越黄河,一股脑儿地向东夺路而行,一直到晋蒙交界的黄河边停下了脚步。就这样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经过几百年的积淀,一条横亘于高原北部的沙漠带形成了。此后又经历史上大规模的“屯垦适边”“开放蒙荒”等搅动,沙区快速蔓延扩展,风蚀沙化日趋加剧。

客观地说,库布齐沙漠的形成少不了自然气候变化的成因,或许其作用会更大一些。但是,上述人为的因素是毋庸置疑的。

近代以来,库布齐的荒漠化进入最为严重的时期。这片年幼好动的沙漠,有时显得任性、狂躁,甚至是冷酷无情,给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诸多的无奈和危害。

风灾是库布齐沙漠中常见的灾害。从每年初春冻土表层开化伊始,都要断断续续地刮几个月大风,最使人难以忍受的沙尘暴通常也要刮几次,多则十几次。当沙尘铺天盖地地倾轧过来的时候,天地之间似乎无缝无隙地粘连在一起,白昼时分天昏地暗。风沙之中空气混浊,晚上遇到这样的天气,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大风过后,农田里不是种子被刮飞了,就是青苗被连根拔起,有的地方索性被流沙吞噬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褶皱斑驳的高原上形成了十条南北流向的孔兑(蒙古语意为峡谷),属于黄河的一级支流。每逢汛期高原上降了大雨或暴雨,洪水从千沟万壑中汇聚到孔兑中,由南向北倾泻下来,途经库布齐沙漠又裹挟了黏稠的泥沙流入黄河。听亲眼见过这种场景的老人们讲述,孔兑里的泥石流像成千头骆驼晃动着脖子呼啸而来,二三十里之外可以听到其雷鸣般的轰响,气势异常迅猛,常有过路的行人被洪水冲走。当暴烈的山洪最终流入黄河时,须臾之间黄河被泥沙拦腰堵截,致使河床下泻不畅,上游水位暴涨,多次导致堤坊决口成灾。

与山洪水灾相比,旱灾的节奏看似缓慢而平和,但造成的损失远比前者要大。过去这里流传着“三年一小旱、十年一大旱”的农谚,然而,由于植被破坏严重,裸露的地表返照率增加,区域气候逐渐趋向变干。旱灾的周期缩短了,小旱连年不断,大旱的次数日益增多。遇上大旱的年份,旱地农田撒不开粪堆、播不下种,一年到头几乎颗粒无收。

新中国成立初期,响应“绿化祖国”的伟大号召,库布齐沙漠相继建立了一批国有林场和治沙站,沙区掀起了造林治沙的热潮。共和国的第一代治沙人坚毅而执着地匍匐在这片苍黄的大漠上,用他们长满老茧的双手签署了通向绿色的宣言,用他们烈火般的热情铸就了顽强奋战的精神。他们不畏酷暑的炙热,经受着风沙的洗礼,长年累月地为改造自己的生存环境而拼搏和奉献。在这些“绿林好汉”汗水洒落的地方,托化出了一块一块绿洲,尽管这些绿色在广袤的黄沙中还只是微小的空间,但是,不要忘记他们是治沙历程中的开拓者和探索者。

并非一切事业都是一帆风顺的。这一时期库布齐沙区在局部封沙育林的同时,再次出现了滥牧、滥垦、滥樵的人为破坏。那些年除了沙区本地的羊群外,附近河滩上农区的羊群也有到这里放牧的。沙区的植被本来就不足以支撑放牧,这个严重营养不良哺乳期的母亲,怎能承受如此众多嗷嗷待哺婴儿的吮吸呢?没过多长时间,大多数的羊群只好倒场了。在那个“以粮为纲”的年代,这里又经历了大规模的垦荒种粮,沙区里少有的原生态植被在无情的犁铧下消失了。但是,失去雨露滋润的土地自然不会结出人们渴望的果实,大面积的垦荒最终以失败而收缩。沙区和附近的居民砍伐沙漠里稀有的灌木,用镐头连根刨起固沙性能特别好的沙蒿,当作烧火做饭和取暖的燃料。沙漠里盛产甘草,当时挖甘草是最挣钱的活计,周围的生产队经常组织青壮年劳动力集体挖甘草搞副业,连我们这些上学读书的孩子们星期天也常常不回家挖甘草。粗实的甘草通常长在一两米以下的沙土里,人们一遍又一遍地深挖搜刨。

沙区人如此不顾惜这些绿色植被,其直接原因是当时的人口增长太快了。人口膨胀式增长,劳动生产率没有相应的提高,人们为了谋生只能向大自然不计后果地索取。这种行为的结果必然是“绿化跟不上沙化”。

这一时期,库布齐沙漠的治沙既有欢笑,也有眼泪;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最深刻的教训莫过于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没有完全找准定位。人类是大自然的子孙,要使文明传承延续必须遵循自然规律,善待和保护好养育自己生息繁衍的这块土地。然而,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人们对待大自然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自信,少了几分理性、多了几分浪漫。

当改革开放的春潮在神州大地涌动的时候,库布齐沙漠也焕发出盎然的生机。

“国家不再下达粮食征购任务了!”这是最先传来的改革信息。时间不长,农村土地家庭承包经营在这里全面推开,牧区也实行了草牧场“双权一制”的改革。接踵而来的是“五荒”划拨和承包经营,政府鼓励开发治理荒沙,“谁治理、谁投资、谁开发、谁受益”。允许土地和荒沙承包经营权的流转,催生了转包、联合、股份合作、租赁、拍卖等多种经营方式。不断创新的体制和机制,吸引了全社会的力量向荒沙进军。改革像神话传说中点划一切的魔杖,彰显出点沙成绿、点沙成金的神奇法力。

20世纪80年代初,这里引进了世界先进的羊绒纺织成套设备,它的产品就是“温暖全世界”的鄂尔多斯羊绒衫。从此在悠长的田园牧歌声中,高原上增添了更响亮的机器轰鸣声。凭借得天独厚的矿产资源优势和穷则思变的爆发力,鄂尔多斯地区工业化呈现出飞跃式发展的势头,经济增长速度之快和人均收入之高成为举国瞩目的奇特现象。一旦有了丰盈的财力作支撑,人们就开始反哺这片被多年遗忘的沙漠。首先要做的是将沙区残余的耕地退下来,还林还草,还原其葱茏的底色。接下来就实行全面禁牧,多少年来自然放养的畜群在视野中销声匿迹了。实施生态移民搬迁工程,政府给予足以安居乐业的补贴,祖祖辈辈生活在沙区的农牧民同样享受到工业文明带来的实惠。卸下了一个个历史的包袱,不堪重负的沙漠终于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就在改革开放大幕刚刚拉开的时候,国家出台了“三北”防护林建设工程,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投入力度最大的治沙项目。世纪之交,国家吹响了实施西部大开发的号角,生态建设成为最重要的基础设施建设,一批含金量更高的生态建设工程在沙区相继落地,库布齐沙漠破天荒地迎来了有史以来规模空前的保护性建设。人们开始为这个虚弱已久的躯体输血了,源源不断的血液输入其心脏、肢体及周身的血脉。

1984年,一代科学巨匠钱学森首次提出发展沙产业的理论。“春江水暖鸭先知”,库布齐沙漠成为这一新理论的试验田,亿利集团、东达集团等一批企业成为沙产业的先行创业者。他们利用沙漠中特有的光、热、水、土等自然资源,应用现代生物科学、水利工程、材料技术、计算机自动控制等高新技术,演奏了一曲增绿与增收并举、治沙与治穷共赢的交响乐。特色养殖、有机食品、生物制药、光伏能源、沙漠旅游等一大批新产业应运而生,生态、经济、社会三重效应在这里找到了最佳的结合点。20多年的初步尝试,已经展示出诱人的发展前景。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虽然每年都少不了回家,但每次都与库布齐沙漠擦肩而过。近几年来,因工作机缘先后几次深入沙漠腹地考察调研。耳闻不如目睹,当重新踏上这块阔别多年的热土时,我的心被震撼了。眼前的库布齐沙漠真的变绿了,变美了,变得我不认识了。

沙漠的南北边缘形成了近千公里的锁边林,一道绿色长城挡住了向外扩张的流沙。多条纵贯南北的公路两侧,建成了防风护路林带。纵横交错的绿色网络,紧紧地缚住了这条桀骜不驯的苍龙。整个高原上的植被恢复达70%以上,雨水开始眷顾这个久违了的地方,孔兑里很少再见到过去那种肆虐的山洪,沙尘暴的频次也明显减少了。

从西到东一个个成百上千平方公里的绿洲,像碧玉一样镶嵌在这条金黄色的腰带上。七星湖建成了国际沙漠论坛会址,来自不少国家的有识之士无不为这里的治理成效赞叹,在分享成功经验的同时,共同切磋全球治沙的方略。登高远眺,恩格贝沙漠治理示范区活像一个硕大的盆景,它用绿野芳菲诠释了中外合作治沙的成功范例。昔日荒无人烟的“风干梁”,已经崛起了一座集种、养、加一体化的中心集镇,绿色产业带动了一方沙区人脱贫致富,人们已为这个地方取名为“风水梁”……

驱车在沿黄一级公路上行驶,随处可见生态建设项目区郁郁葱葱的景象。当年我和小伙伴们曾多次挖过甘草的地方,遍地长满了柠条、沙柳等灌木。大漠不再空旷了,不再苍凉了!

2013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将“库布齐沙漠论坛”作为全球防治荒漠化的重要平台,并且正式写入了联合国决议。翌年,库布齐沙漠又被该组织确定为全球首个“生态经济示范区”。这个过去鲜为人知的地方,现在蜚声海外、名扬世界,成为中国治理荒漠化的缩影和名片。

库布齐这片千年以上的沙漠,在几十年的瞬息之间浴火重生,沉寂的荒漠开始苏醒了,无数的生命又复活了。沙漠久远而又贴近,苦难而又辉煌,历史在衰兴演替的变迁中昭示了人与自然关系的真谛:人类文明进步要以人与自然和谐为准则。今天,生态文明建设已经成为治国理政总体布局中的重大战略,绿色发展理念正在变为全社会的自觉行动。沿着这样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坚韧不拔地继续向大漠深处进发,库布齐的明天将会更加蓬勃壮美、风姿绰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