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日滨贺希格 译
不经意中有一个东西突然出现在晚霞这边。定睛望去,因晚霞的衬托,看不清是啥,只是一个黑乎乎的轮廓,但也能辨别出它的两只大犄角。因犄角大,其头颅也就显得很大。它站在山缺口中间,朝我们家这边注视着。
“阿爸,你看!”我手指着那个自认为是绵羊的黑乎乎的东西喊道,“那是谁家的种公羊呀?”
阿爸将一斗水倒入水槽内,抬起头端详了一会儿,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哪里是什么种公羊,那是一头盘羊!看它那一对大犄角,是一头公盘羊。”
阿爸接着把水斗扔进井里,喘着粗气说:
“西山里原先有很多盘羊来着,一群一群的,悠闲地吃着草,一见人……或者一听到动静,撒腿就跑。跑起来就像飞,攀登起悬崖来比猴子还要机灵哩。有一次,我在西山里放羊,没事儿,为了消磨时间,就坐在大石头上大声地唱起歌来。你说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唱着,唱着,突然……我看见了三头盘羊。他们站在沟边,倾听着我的歌。”
啊!盘羊还听人唱歌?兴奋得我差一点蹦起来大声尖叫。我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兴奋劲儿,继续听阿爸讲下去。
“我感到又好奇又高兴,深山里居然有盘羊听我唱歌,给我当听众,你说怪不怪呀。我就努力着把歌唱更动听一点,它们呢,更是专注地听着,可以说,它们听得已经入迷了。我一边唱着,一边悄悄地观察着它们。它们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向我这边靠拢过来。难道它们能听懂歌词?或者被歌曲的旋律所吸引住了?”
阿爸的脸似乎被痛苦扭曲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它们哪,真是可怜,就这样被歌曲所吸引走近人而被打死的吧。”
阿爸把一斗水倒进水槽里,直起腰来,用一双同情的眼睛看着盘羊,长呼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
“可是西山里盘羊几乎不见了,自从人们用上了枪这种新式武器以来,野生动物就越来越少了。这才几年呢,盘羊就快灭绝了!这头盘羊,它也许是最后的一只吧。听人们议论说,西山里经常能听见盘羊的叫声,可能就是这头盘羊吧!……”
阿爸痛苦地摇了摇头:
“人啊,唉,作孽呀!”
阿爸不说话了,只管低头饮他的羊。
盘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动物?我想看个究竟,朝着山口跑去。然而,不等我靠近,那盘羊就掉头跑了。不过它跑得很慢,还在翻过山消失之前回头看了一下,好像依恋着什么。可怜的家伙,跑起来活像我们家绵羊。
“迟早我要把它杀死!”
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位叫嘎拉森的老猎人,他坐在正位上,喝着奶酒,把握十足地说着这些话。他把他的猎枪斜担着哈那立在那里。
“你们知道吗?你们西山里只剩下一只盘羊?它的另外两个伙伴,是我去年亲手杀死的。现在,我要是能把这剩下是最后的一头盘羊消灭了,我也就放心了。你们要知道,我是个猎人,狩了一辈子的猎,作为一个出色的猎人,我要是不把这个最后的一头盘羊亲手杀死而让它死在别人的手上,那我还算什么猎人?大家要笑话我的!我也没脸见人哪。”
老猎人摆出一副很得意的表情:
“我这一生杀死的猎物,要是装车,足足能装上一火车皮!可是,今天我在山里跑了一天也没有着那头盘羊……”
他慢慢地品着阿爸给他递过去的一碗奶酒。他解开腰带,将领口松开,不时抚摸着灰白参半的胡子,威风凛凛地盘腿坐在那里,活像一只在悬崖上搭窝的苍鹰。他尽管头谢了顶,可两眼如炬,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香烟,冒着一缕青烟,直指天窗飘逸上去。
“阿爸,您就饶了那盘羊吧。孤苦伶仃,怪可怜的,您开开恩,把它留在山里吧。大山里有动物跑着才美呀!”
额吉说道。阿爸也接过话茬恳求道:
“是啊,阿爸您又不是缺吃缺穿的,也没必要杀它的。枪下开恩,饶了它的命,好留给后代呗……”
阿爸用手指着我:
“就当是留给了您的孙子吧。现在的孩子,可怜的连个狼和狗都分不清啊。前几天,他还把盘羊误认是公羊了哩。”
“您是上了年纪的人,如果想吃个新鲜羊肉什么的,就说一声,从我们家羊群里拿呀。”
额吉几乎是在祈求他。
然而,额吉的话激怒了老猎人。气得他连胡子都竖起来了。
“说些什么,你们!?难道你们以为我是揭不开锅了才杀死它的吗?为了吃肉才狩猎的吗?我是个猎人!是在狩猎场上耗尽了一生的人!狩猎是我终生的乐趣!知道吗?要是不亲手杀死这头盘羊,我死不瞑目!作为一个猎人,应该让仅剩的最后的一只猎物,死在自己的手上!懂吗!?”
见老猎人生气了,阿爸和额吉吓得没再说什么。阿爸是名远近闻名的摔跤手,肯定是不怕这个糟老头的,我想他是出于对老猎人的尊重,才没再说顶撞他的话的。
坐在一边的我,看到这情景,可急坏了,坐都坐不住了。恨不得跑上前去,跪在老猎人膝下,求他别杀那头可怜的盘羊。然而,看着他那布满皱纹的严肃的脸,我没敢这么做。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一想起那头孤独的盘羊明天即将要被老猎人枪杀,胸膛里好像着了火似的。眼前浮现出那头盘羊被射中从悬崖上滚落下来的情景,吓得我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屋里漆黑一片,只听到老猎人的急促的鼾声。我像傻子一样坐着,不知道怎么办。
哎,有了,难道就不能偷了他的那把猎枪?只有把那把可恶的猎枪藏起来,那头可怜的盘羊才能免遭杀戮。
睡觉前,我清楚地看到,老猎人把猎枪挂在了哈那头上的。而老猎人正好睡在枪的下面。我像一只中了风的小羊羔,浑身哆嗦,手脚颤抖。然而,我终于把那把猎枪从哈那头上取下来了,藏进自认为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干完这件事,我如释重负,放心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时,老猎人早已去了山里。额吉悄悄地坐在那里抹着泪,阿爸坐在门口气愤地拧着马绊。见我醒了,额吉不无责怪地说:
“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怎么能把人家的枪藏在粪堆里呀?幸亏我起得早,去取牛粪时及时发现了它。不然,不是又惹猎人爷爷生气呀?”
一听额吉的话,我急得哭了。要是把猎枪还给了老猎人,盘羊就没命了。见我哭了,额吉急忙从柜子里拿出糖来哄我,可是阿爸却骂我“像个小偷”。
那一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总觉得这一天很长很长的,太阳好像被钉在了天上似的,一动也不动。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我和阿爸在井上饮羊。突然,我家那条四眼黑狗朝着西山狂叫了起来。随着狗叫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着我们冲了下来。我们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头孤独的盘羊。它直接向羊群冲了过去,吓得羊儿们四散逃窜。刹那间,狗叫羊跑,山沟里一片混乱。
然而,那头盘羊冲进羊群后又忽然躺下了。我和阿爸急忙跑了过去。跑到它跟前,我们才发现它浑身是血。可怜的家伙,累得呼呼地喘着粗气,身体一起一伏的。我急得也跟着它手脚无措地发抖。只见它脖颈受了伤,殷红的血不停地流淌着,可是它又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们。无疑,这就是几天前出现在西山口上的那头盘羊。
“得赶紧给它清洗伤口,不然……”阿爸心急火燎地说着,还朝西山口方向望了望,“然后,赶紧把它藏起来……没准儿老猎人一会儿就会追过来……”
我们急忙行动起来,烧红了木头,用火烫它的伤口。盘羊疼得使劲挣扎,可它毕竟耗尽了力气,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大家把它抬进了羊圈,又把羊群赶了进去。藏进几百只羊中的盘羊,被遮挡得严严的,谁也不会发现它。
接着我们个个都像干了坏事的人,忐忑不安地缩在家里,等待老猎人的到来。然而,他没来,我们等到后半夜,他也没来。于是我们做起了睡觉前的准备。正在这时,黑狗突然叫了起来,同时传来一人的喊叫声。我吓得急忙跳到额吉身后躲了起来。额吉也急忙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门被拉开,随着一股寒风,阿爸搀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可是,两人在门槛上磕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
“唉,该死的马!……从不失蹄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老猎人骂着他的坐骑 :
“笨蛋……居然把我摔进了沟里……唉!”
老猎人的脸皮满是擦伤,浑身是砂土。阿爸扶着他平躺在了正位上。
“您喝水吗?”阿爸问道。
“不……不,不喝水……给我一碗酒……我不行了……熬不过今晚了……不过,我不后悔……男人要生在哈那下,死在悬崖下……我一点也不遗憾……我狩了一辈子的猎……还从来没见过这头盘羊……这种猎物……可怜的,我朝它开枪……它居然向我跑来……向我求饶?……连个……谁开的枪都不知道……”
老猎人流着泪:
“失去同伴的……孤独的家伙才会那样……唉,我就没接着开枪……骑上马追了过去……”
老猎人接过阿爸递给他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可是,该死的马,居然失蹄,把我摔进深沟里……我不省人事……在沟里躺了半天……等我醒来时,天黑了,朦胧中看见我的马,站在深沟边朝我嘶鸣哩……”
老猎人歇了一会儿,朝我看了看,把一双驼掌般的手向我伸了过来。那手血肉模糊的,怪吓人的。
“孩子,过来……爷爷没听你的劝阻……是我错了……”
我躲在额吉身后,是害怕?还是嫌他恶心?我没过去。老猎人沮丧地低下了头:
“可怜的盘羊……我没朝它要害处打……它不会死……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我想起了你们的话……所以打偏了……唉,但愿它能活下来……把枪给我拿来……”
老猎人抚摸着他那断成两截的破枪,用已没了神的一双痛苦的眼睛看着我:
“本来……想等打死那头最后的盘羊……后……把这支枪送给你来着……不曾想断了……唉……”
老猎人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阿爸的手,一只手死死地抓着猎枪,慢慢地把双腿一蹬,闭上了眼睛。
我抚摸着盘羊一对硕大的犄角。这时我才清楚地看到了盘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动物。它极像绵羊,不同之处,就是盘羊身上的毛与绵羊的不一样,更像牛毛。
“等你伤好了,就把你放回山里哦,你就在山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怎么样,嗯?”
我突然想起了它往羊群里跑的事儿来:
“要不你就留在我们家羊群里生活?”
很显然,盘羊是不会回答我的问题的,它倒是挺认真地嗅着我的手。它的呼吸,暖着我的手,从它嘴里散发出草的芬芳。我递过一把草,它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过去,它肯定是一只家养的绵羊,因为主人的疏忽,把它丢失了,它也就变成了野羊 —— 盘羊。我胡思乱想着,可是你回到山里独自一个怎么生活呀,在大山里你会寂寞的。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掉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