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兄弟道是烦闷得很，来我蓬荜，消遣半日，这家伙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椅子，呲牙咧嘴，哎哟一声脸色绿。我说我家是蓬荜，并没骗你。这椅子有点烂了，松松垮垮，我寻来铁钉，钉到一半，老婆喊我去晒被子，之后我把椅子这活忘了干净。

　　话题便说到痛苦两字，这厮说：痛苦痛苦，无痛便无苦，有痛才有苦。人生若无痛感，多好。这家伙不晓得，痛，固是人生一苦，若无痛，命怕也是早就没了。怎么说？兄弟，这铁钉是蛮长的，你坐下去，便痛死你了，你起来得飞快，若无痛感，你一屁股坐下去，铁钉刺你刺到肝肠，刺到心脏，血汩汩流，你浑然不知，你还有命？火烧眉毛，你抽身走；刀砍脑壳，你躲避之；开水烫脚，你掺凉水；毒蛇咬手，你紧跑医家……阁下小命得以保全，仗力于痛感。

　　身体有痛感，命，才有保障；精神有耻感，德，才有保证。

　　明清易代，有大家者谓顾炎武，有士往学，承问何为道，道之第一义者何？顾公不假思索，即答：“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读书人要读书，博览群书，方可谈文，号称博士，学养不识鲁鱼亥豕，即非有道之士；而士者，读书三年知礼义，读书二十年了，却不知人间羞耻，算什么士呢？算是士之贼。

　　“士之耻，是谓国耻”，因是士来问道，顾公便以学界士，以耻戒士。而耻感正如痛感，不只某一类人独有独具，生而为人者，人所当有，不有非人。

　　羞耻心，无关职业，不论地位，无关男女，不论老少，只要是人，都是应该具备的。羞耻，不是天赋人权，是天赋人责；羞耻，不是人命所属，是人品所分。

　　有无羞耻，决定人之贤愚；有无羞耻，决定人之尊卑。

　　正如痛感之于身体，痛感是身体之保护神，耻感之于精神，耻感是精神的守夜人。不义之钱，陈列于前，逃不逃？针刺屁股，你赶紧跑，这是痛感；钱刺肝肠，你远离之，这是耻感。耻感对贪，对嫖，对偷，对假，对坏，对不仁，对不义，对非礼，对非智，对非信，都十分敏感，格外警惕，视之如火烧，抱之如针刺，触之如刀砍，近之如斧劈，逃之如瘟疫，避之如仇敌。

　　人无羞耻，百事皆为，为所欲为；人有羞耻，有事不为，为所当为。这就是孔子所说的行己有耻。事情事情，事事都含有情分，更含有品性。事到临头，干不干？做不做？为不为？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我说吾身三省吾事：这事可不可干？这事能不能干？这事干不干得？

　　吾身三省吾事，省事之第一端，便是要问此事耻感如何，若无耻感，事才可干；若有耻感，事不可为。干事先知耻，知耻近乎勇，勇为方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