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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缸粮

  □李倩

  老家院子里有三口缸。

  灰扑扑的,靠着颓败的红砖墙,一字排开。缸底因潮湿爬上了苔藓,缸盖上的锔钉没挡住风雨的侵蚀而变得锈迹斑斑,却依旧牢牢抓住裂开的缸盖,似乎要护住缸里的粮食。

  是的,这是粮缸,尽管里面早已空空如也,但曾经,装着满满的三缸粮。

  记忆中,这三缸粮曾被稳稳地安放在父母住的东屋。东屋,是我们家的“财政要地”,东屋里很多地方都有一把锁,比如床尾的大樟木箱子,比如床边的写字台抽屉。当然,这三缸粮上不得锁,不过那分量极重的缸盖对于孩童时期的我而言也算得上一把锁。

  母亲总爱把一些稀罕的吃食放在缸里,不知这三缸粮是否具有冰箱的作用,现在想来,放进粮食里的苹果、点心确实存放得更久远了一些。

  还记得我最爱吃的是一种红香蕉苹果,被母亲放进缸里,叮嘱我说,等到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吃了。整整一个月,我眼巴巴地盯着这三缸粮,气鼓鼓地望着那些缸盖,脑子里无数次冒出“司马光砸缸”的念头,甚至做过这样的梦,缸破了,麦子洪水一样流出来,我被淹没在麦河里,红彤彤的苹果像被洪水裹挟着的鱼,扑腾着水花,朝我涌来。

  终于,母亲从缸里拿出了苹果,那些苹果的果香混合了麦子的香气,愈发浓郁,咬一口,真甜。

  那时的我,对这三缸粮真是又爱又恨。它们让我不得不学会等待,却意外发现,漫长等待后得到的满足,才会给人以极大的喜悦。

  朴实的乡民,手里没有多少钱财,只存下点粮食。想买东西也很方便,自然会有那走街串巷的商贩送来村里。以物换物,那缸里的粮食可以换到想要的任何物什和服务。小商贩、手艺人到村里的那天,也是母亲打开三缸粮的日子。换回来的东西有很多,有时是香脆的馓子,有时是脆甜的西瓜,还有时候是几只黄黄的、软软的小鸡、小鸭。换小鸡小鸭的时候是不需要当场给粮食的,总要养上十天半个月的,等下次卖鸡鸭的商贩再来,看总共养活了几只再给粮食。

  这三缸粮被母亲换来稀罕的吃食、院里的生灵,还换来吃饭用的盘碗、下地用的家伙什儿。

  着急需要用钱时,父亲便把收粮的商贩引到家里。打开缸盖,一人手撑着化肥袋子,一人拿瓢从缸里舀出粮食倒进袋子,扬起的烟尘让父亲眯了眼睛。

  自然,被吃掉才是这三缸粮的最终宿命。通常,会在天气晴好的上午,母亲一点点把缸里的粮食搬到院子里,不多,一袋子足够,这就需要母亲来回跑上三四回。院里有准备好的一大盆水,地上铺一领凉席、一张塑料纸片子。母亲坐在矮凳上,拿着笊笠开始淘洗麦子。颗粒饱满的麦子沉入水底,轻瘪的麦余浮在水面上。母亲先把浮在上面的一层撇出,一反手倒到片子上,晾晒干后这便是鸡鸭们可口的吃食。再把洗尽铅华的麦子从水底捞出,倒在干净的凉席上。一笊笠麦子扣在席子上便是一堆,一堆堆的麦子像一个个小沙丘,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母亲跪趴在席子上,用手把一个个沙丘抚平,像风。

  这天的席子是我们小孩还有鸡鸭必须远离的,鸡鸭们还会被关起来,直到夕阳西下,直到麦子暖洋洋地睡醒。父亲便和母亲一起,将麦子盛了,放在板车上,拉着去打面房。天已经黑透了,打面房的生意却正是好时候。几盏60瓦的白炽灯泡高高地吊在房顶,灯上、线上、屋顶上、墙角上,还有打面房两口子的头发上、眉毛上都黏黏地附着一层面,不白,像落在泥上的霜。整个屋子雾蒙蒙的,大人们的大嗓门被吞没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我总是躲出去玩,等回来时便看到自家板车上放着两个袋子,一袋白面,一袋麸子。

  每年麦收前夕,父亲都会把三口缸的余粮卖掉,清扫干净,晒一晒阳光。等新麦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先装满这三口缸。

  “别慌,先留出三缸粮。”父亲总这样说,渐渐地成了他的口头禅。

  父亲出生在饥馑年月,饥饿成了刻在他骨子里的记忆。让家人吃饱穿暖,是父亲努力的最初方向。父亲说,手有余粮,心中不慌。这三缸粮让我们哪怕是遇到灾年,也能从容应对。

  父亲15岁下学,赶上改革开放包产到户,便开始在地里劳作,是家里的老黄牛教会了他耕地。凭着勤劳、苦干和钻研,父亲渐渐地成了种地的好把式。可人力毕竟有限,当传统农耕开始走向机械化的时候,父亲心动了,他用手里仅有的一点钱去买了柴油机、打麦机,既能自家用,还能借给乡亲赚点钱。母亲不舍得,怕回不了本。父亲说:“怕什么,有三缸粮呢!”

  有三缸粮打底,父亲承包了村里的土地,置办了打玉米机、发电机、农用三轮车,地里的收成也从每亩的三四百斤到七八百斤再到一千来斤,家里的粮食也越来越多,最多的一年,一袋袋的粮食垛在一起,把家里的三间大瓦房堆得满满当当,人必须侧身才能通过。爬到高高的麦垛上,手几乎能触到房梁。

  后来,三缸粮不再存放在家里,变成面坊的小本本,变成银行的存折。后来,父亲还养过桑蚕、种过蘑菇、做过小生意。后来,我们搬进了社区,住上了楼房。可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搞什么建设,做决定的时候,父亲总会说,“别慌,先留出三缸粮。”“怕什么,有三缸粮呢!”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拔寨前进,步步为营。”寡言的父亲说不出这样的话,却用“三缸粮”讲述了这些道理。我吃着“三缸粮”慢慢长大,渐渐地,我开始明白,“三缸粮”凝结了父亲的爱与智慧,父亲用三缸粮扛起了为人子女、丈夫、父亲的责任,给了我们一个安稳的家,也用三缸粮教会了我们要有居安思危的意识、要懂得风险可控的原则,更教我们要敢闯敢干不懈奋斗!

  我把“三缸粮”的故事讲给爱人听,也讲给孩子听。“三缸粮”这几个字虽然没被写在家训里、挂在墙上,但无疑它就是我家的家风。在工作和生活中,每每踟蹰思量时,脑海中便会响起父亲厚实的言语:“别慌,先留出三缸粮。”“怕什么,有三缸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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