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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驴吉普到网约车

  □徐久富

  县城里的路没修之前都是土路,泼一瓢水,瓢还没收怀里,地就干了。赶上下雨,泥泥泞泞,出屋去墙边摘个瓜都打怵,拔一箭远鞋底子粘的泥有砖厚。

  1986年夏天,大哥送我去师范学校报到。

  班车颠进县城北街口停住。赶羊似的把旅客轰下。我和大哥戳在大街上。“让人撇城边子了。”大哥说。脚底下的路硌脚,身上的铺盖压肩。除了房子比屯子里密实点,走道的人多那么几个,连树都看不见。有自行车打着铃儿扭过,没人挡道儿,打铃儿只是觉着闷得慌。右齐左不齐摆过来一个毛驴车。大黑驴瞧不出精神来,脖子底下的毛擀了毡,半截耳朵耷拉着,一走一呼哒。笼头脑门络着一撮暗脏的红缨,挂响串,铃铛的叮铃声把街面撞得开阔更显生冷。煮玉米的香味从哪儿飘出来,在驴车的响动声里让人觉着饿。

  赶车的喝住牲口,袖着手:“大兄弟,坐车?”“多少钱?”“一人五毛,东西不收钱。”“没几步,少收两毛吧。”“哪儿都一个价,不缓口。”大哥抠出五毛递给了他。

  愣愣地瞅着大哥。把袋子绷上车,赶车的示意我坐稳,回身骗腿儿,鞭杆儿敲了下驴屁股,晃两晃,驴车动了起来。大哥扶着车帮紧走着跟,家做的布鞋踩地上,噗噗起土。车板子上铺了一层薄褥,硌屁股,想抠住哪儿,没个东西抓。“头回坐驴吉普吧?”“嗯呐。”

  越往城里人越多,灰不灰绿不绿的衣服从眼眶里滑过,那些衣服撑着的脸好似都一个表情,说不上高兴,也算不得不高兴。看见两个男的留着长头发。店铺的招牌土蒙蒙的,树叶子疲疲沓沓。有个人对着一堵矮墙滋尿,尿液穿过碎砖烂木头的缝隙又钻出来,从他的裆下往街上流。

  1995年,我从乡下进了县城报社工作。路还是十年前的样子,驴吉普还在马路上晃。人们的衣着开始有了些变化,灰色绿色的人群中,忽然乍迸出一点红一滩粉紫。样色在人群中蠕动,带动周围,撞得那些久积的灰色与郁沉的绿色荡漾不歇,逐渐逐渐,土色从灰中抽身,锈从绿上剥落——整个人群褪去了一层老颓的皮,新鲜的笑脸在人群之上滑动。驴吉普多了,钻胡同,偶尔就能顶了牛。坐驴吉普的人也多了,骗腿儿就上,坐上再问价。人群新了,衬得县城更老旧。七十(其实)二趟街,九十(就是)一座楼——天津知青给县城的定语在越来越多的人们口中溜出来,餐桌上,铺面里,驴吉普上——打趣儿中吐露无奈,戏谑下透露渴望。

  驴车终于留不住了。一番大规模开肠破肚的改造,县城完成了前所未有的市政建设,柏油路面上跑起来溜溜儿快的驴吉普,让蹄下光滑的柏油路面,以及两侧由路而新生的房子挤压着。熟悉的旧街,一日一日滑动在行走的驴子的眼中,当赶车的意识到补个车胎都成了难事——那些补车胎的摊点铺子,越来越不爱承接这个活计。巨变的时代,淘汰旧有并不会带来感伤。摊点不见减少,补胎带修理自行车存在了那么久的一个行当,由补胎捎带手修理自行车变成了修理自行车外带补胎。县城周边乃至更远一些地方的人蹬着自行车进城,越来越多的自行车与它们的主人一起围定摊点铺子等待维修,修车的匠人再也不乐意对驴车老板们笑了。驴吉普彻底淡出了人们的生活。留下的真空,由一拨喝油的三轮子顶了岗。那种矮趴趴铁皮包成的棚子车,轱辘都不得见。老头老太太喊成“蹦蹦儿”,老人节俭,遇到急事也不坐,除非吃席做大寿撑场面,发狠心坐上一回。身子坐一回,嘴上暖年半。平路跑起来的突突突,让老人们跟着欢快,翻浆路上跳蚤般蹦颠舒筋骨活血脉。

  打车赶一个采访。拽开门子缩身钻进去,司机撑着把。后座上铺就的毛巾被脏皱皱。有个苍蝇撞着侧门上脸大的玻璃。遇个上坡,车嘟嘟叫唤走不快,弯道驰下一挂车,“哎呦--”“哎呦--”,司机傻了,屈膝顶了一脚司机的后背,才稳住神拐了下鹰把,挂车摆着屁股,后斗擦着玻璃忽地驶过去,边沟里的小树枝枝叉叉长得绿茂。世界忽然静了。苍蝇还在撞玻璃。车子支支巴巴停了,女司机蹭出车门,哭咧咧哆嗦着说:“打别的车吧,不敢开了。”

  蹦蹦儿蚂蚱一样爬遍县城里的边边沿沿。偶尔急眼蹦着翻。蹦着翻的时候顾不得肚子里的人。大城市流行的面包车比蹦蹦更牢稳。牢稳就是活着的理由。中国以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速度进入到了汽车时代。2005年的时候,面包车已经完全取代了蹦蹦车。街道上的出租车多了一个轱辘,街道宽出三四丈,两旁的建筑又拔高了很多层。生长最先以“多”的形式来配合人们的生活。桌上盘子中的油肉多了,集贸市场上的摊位多了,商场中衣服的式样颜色多了,出行的人多了,用车的人多了,车厢中的面积多了,人心中的期望,多了。

  不足十万人的小城,出租车达到了一千多辆。面包车比蹦蹦儿的寿命还短,迭代似乎在一夜间完成。时代的加速度来了,加速度下面衬垫着一个汽车工业的繁荣。捷达现代,不单单是两个轿车的品牌,也从车的角度诠释着它们对加速度的参与和理解。奥运会在北京召开的那一年,县城中的面包车式微到几乎绝迹。夜酒散场,人不尽兴想着多说几句,一辆现代开过,一辆捷达开过,挤不下,等面包车,把臂风中,几个人都冻木了,车也没来。

  以为汽车时代是世界的终极。去年,滴滴入驻县城。网上叫车,几分钟,车子停在身边。拉开门一看,是原来邻居家的大小子。这孩子有工作。下班跑跑车,说是想攒点私房钱春节带着女朋友玩一趟普吉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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