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俭的母亲总是抹着眼泪和我说:“你妹妹可怜的!一个人在大连,没有亲人照顾,自己也不会做饭。”让我常给妹打电话。说话间,母亲眼睛红红的,眼泪淌过满是皱纹的脸颊,然后用干巴巴有很多裂缝的手指轻轻抹去。
母亲的手指布满裂缝,从年幼开始的劳动直到现在从未停过。两条美丽的麻花辫子早已变成了潦草的短发,在忙碌的时候有些蓬乱。母亲从不注重外表,对于穿着一点儿也不讲究,甚至有时候让我们很生气。母亲活了大半辈子几乎没有为自己买过像样子的衣服,即使我和妹妹为父母买了新衣服,她也不舍得穿,只是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柜里观赏。如果换了新衣,她会觉得不自在,怕邻居笑她。
母亲骨子里的勤俭节约在小镇也是出了名的,认识的人都知道母亲非常非常节俭。饿不着、冻不着是母亲对生活的全部要求。如果我和妹妹买了什么东西,母亲总说家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用买,不要浪费钱。其实家里的东西早已陈旧不堪,甚至有些物件的作用仅仅就是放在那里看一看。几十年前的东西都舍不得扔掉,一直放在原来的地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记录着什么,也在观望着什么。
有一年冬天,父亲过来检车。中午我备好饭菜,父亲不习惯家里的暖气,吃饭前一件一件脱掉衣服,只穿了背心才不那么热。父母住在小镇的平房里,冬天的煤炉仅仅保持不会让家里太冷,习惯了“凉快”的温度。
我看到父亲放在沙发角落的衬衣,领子后面全是窟窿,衬衣的领子几乎要掉下来了,父亲却还在穿!我当时很生气又很伤感,真想大哭一场,心里充满了愧疚。怪自己太没用,怎么能够让父母这样艰辛、节俭地活着。一年四季我和妹妹都会给父母买新衣服,可是母亲一定要把衣服穿到破破烂烂,直到无法再穿才会罢休。别说是旧一些、过时一些,在她眼里都是宝贝,衣服、鞋子、家里任何一件物品不到破得拿不起来,都是好东西。我当时忍住了眼泪,很生气地把父亲的这件满是窟窿的破衬衣扔掉,准备了新的衬衣。父亲还一再阻拦,“还能穿!干吗扔掉呢?”在父母眼里这些小窟窿并不算什么,不丢人、不难受,一件衣服的作用就是不影响保暖即可。
每次回到母亲家里,刷锅洗碗的时候,我会偷偷扔掉她的旧抹布,再换上我新买回来的。母亲的抹布,不,那不是抹布,是窟窿布。整个抹布都是由大大小小的窟窿组成,颜色也无法辨认,每天仍然用这款窟窿布擦碗、擦锅。我和母亲说,这样也不卫生啊!这么破旧全是洗不掉的细菌,我明知母亲不会听,她很固执,她说,我们一辈子都这样不也是好好的吗?不知道母亲要等破旧到什么程度才会扔掉。等母亲找不到她的窟窿布,很生气地怪怨我,你一回来就给我扔东西,以后回来快不要给我干活了,好好的东西都扔了。我真是哭笑不得,同时我的心也疼痛不已。
母亲家里每一件物品都是极其陈旧的,生活也一直极其简朴。仿佛每一样东西都被用到破了窟窿,才是物尽其用,才会让母亲安心。而母亲似乎以此为荣,并不觉得有了窟窿的物品看起来、用起来会不好、会别扭。我试着理解母亲,可我仍然无法做到面对母亲过度的节俭而心安理得。可她却总说,两个女儿都可怜,都在外地不在父母身边。
每次离开小镇的心情,都是闷闷不乐、无比沉重。我明知难以改变母亲的过度节俭,但我内心还是充满了伤感。我以为都是因为我的懦弱、无能为力,才会让母亲一直过分节俭地对待生活,我责怪自己,更加心疼、可怜母亲。当我出入高级酒店、穿梭于高档服装店,面对满桌美味佳肴,面对华丽服装,都会不自觉地想起母亲的窟窿布。纠结后忍不住购买一件喜欢的衣服,在付款时,有一半是愉快的,另一半却是愧疚的。好像我花掉的钱不是自己赚来的,而是母亲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如果母亲不那么节俭,如果母亲生活过得与其他母亲一样,能够去适当地享受生活,也许我的开心会多一些,内心也会轻松一些。然而,我知道我不能为了求得自己的心安,而执意去改变不管穷富,大半辈子都一样节俭的母亲。
隔一段时间,我会收拾整理一下床箱、衣柜、收纳箱。每次都能从众多的衣物中整理出来一些被嫌弃、看起来过时的物品,然后再分类重新整理。有许多东西不知当时为何购买回来,又为何一直未曾穿戴、使用,就那样崭新地放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等待时间的流逝,直到某一天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失去了当初的美丽模样。再次拿起来的时候,除了可惜、遗憾,却也无法挽回什么。
我们生活在城市中,衣着光鲜,不会因年久穿着而磨出窟窿,而心里却有这样的一个大窟窿:里面装满了种种的心愿和欲望。我们想要的东西多如夜空的繁星,总是需要不断地为自己买新衣服、新鲜食品、漂亮首饰。有了楼房,还想换更大的房子,有了汽车,还想换更高级的汽车。我们的眼睛总是能够发现,大街上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阔气的房子、豪华的汽车、精美的装饰品、诱人的美食、五花八门的新潮玩意……城市越大似乎窟窿就越大。城市中有太多让人眼花缭乱的好东西在吸引、诱惑我们,总是让我们动心、让我们蠢蠢欲动,想尽办法去得到。我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欲望,再多的东西也无法填满心里的那个大窟窿?我不知道那个窟窿到底有多么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