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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尔夫

  □浩尼沁·巴雅斯呼楞  作

  岱钦  译

  入夏后风调雨顺,丘陵绿油油一片,沟沟岔岔泛着浅绿色的光。在光秃秃的沙包上长着一撮儿撮儿碗口大的沙蓬,山坳里锦鸡儿枝繁叶茂。

  撒出去的羊羔们分散开来,大部分快走到冬营地北侧,只有少部分在滞留于锦鸡儿草场一带吃草。到处是霭气升腾,天地相连,仔畜的身影成了一个一个白点,忽长忽短,变化多端。

  巴特尔夫和妹妹俩人跑到长满沙蓬的沙包顶上,本想玩一会儿,可假期作业挺多,他顾不上玩。妹妹杜丽玛在沙包上堆起一堆湿沙子,把撒开的白石头子儿当做羊群,怕母羊和羊羔混群忙得不亦乐乎。

  ——哥!我的“额日和查干” ……。妹妹突然寻找她的石头。

  豌豆大的白白的小石头,上边有两个芸豆大小的黑点。妹妹以她最喜欢的绵羊羔的名字命名这块石头。那是从那边山顶上捡回来的。

  ——不知道。我没有拿,不就是一块儿破石头吗?哥赶明儿给你找一个更好看的。他摸着妹妹的头说。可不是吗,哥哥会捡回来更好看的石头。妹妹对哥哥的话坚信不疑,不再哭了。

  锦鸡儿那块儿的羊羔们没挪地方,到冬营地北侧的羊羔们慢慢折回来了,没有乱跑。额日和查干每天中午能喝到一奶瓶奶子,也许它想起来就会忍不住一路扬尘跑回家时。其他的羊羔们也紧跟其后,扬起一条白烟。今天怎么了?额日和查干长大了,不想喝奶瓶子的奶了?不会吧,昨天还争着抢着喝了嘛!

  ——妈妈!妈妈!

  妹妹迎上前去。妈妈都来到鼻子底下,他都没有发现。霭气一闪一闪的。妈妈从畜群那边回来的。

  ——你们俩不回家了?渴了吧?给你!妈妈把一壶水递给了儿子,又把背在背上的女儿往上扶了扶,说:

  ——咱几个回家吧,饿了吧?

  ——妈妈!一部分羊羔在锦鸡儿那儿,一部分……

  ——什么?锦鸡儿那儿?妈妈瞪大眼珠子,把背上的女儿出溜儿放下去,问:

  ——多长时间了?

  ——好长时间了,几个绵羊羔动也没动地方。妹妹竹筒倒豆子。

  ——怎么不去看看呀?贪玩了,还是写作业了……听妈妈惊呼一声,巴特尔夫这才如梦初醒,知道是绵羊羔被锦鸡儿缠绕住了,猛然跑过去。在升腾跳跃的霭气中一簇簇锦鸡儿忽隐忽现。巴特尔夫背的书包耷拉在屁股蛋上。杜丽玛也像是被猫追的老鼠逃命似的竭尽全力,加快速度,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妈妈急得把一天的劳累全忘在脑后。这一家三口一前一后来到放着翠绿的叶子,开着灿烂的黄花的一簇簇锦鸡儿那里,此时此刻,在巴特尔夫眼里它们变成了爸爸讲的故事里的十二个脑袋的蟒古斯魔鬼,张开血盆大口在吞噬着活生生的性命,有五六只绵羊羔被缠住,羊羔越挣扎,锦鸡儿的刺儿越缠住其绒毛,羊羔们挣扎来挣扎去,掏出了一尺深的坑,奄奄一息。额日和查干双眼紧闭,嘴一张一张的。惊慌失措的巴特尔夫像一只喜鹊一样左看右瞅,面对锦鸡儿的满身刺儿,无从下手。

  ——哎呦呦!这可怎么办?别,别,等等!小心被扎着。我来吧!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妈妈一把把儿子推开,蹲坐在额日和查干羊羔跟前开始弄开。锦鸡儿刺儿缠过来绕过去的,紧紧把羊羔的脖颈捆住了,额日和查干羊羔像瘤胃似的瘫在那里,肚子像只皮球。羊羔们有的腿被缠住,有的肚子被缠住,有的前胸被缠住,额日和查干羊羔情况最严重。

  巴特尔夫赶紧迎上去,抱住哭哭啼啼跑过来的妹妹,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场面。妈妈撕扯着被刺儿缠住的羔羊的毛,顾不上擦汗。有时候手嘴并用,用嘴咬开。手被划开口子,流着血,脸上也是一道道血痕。

  ——我的,我的绵羊羔,我的额日和查干……,杜丽玛虽然哭喊,但不敢迈步靠前。他拽着,哄着妹妹。惧怕妈妈脸上分不清是生气,还是着急,或者慌乱的神情,一动不动。

  好不容易把额日和查干分开来,妈妈接着又救其他几只绵羊羔。兄妹两走到额日和查干旁边,屈膝坐下。绵羊羔四肢伸直瘫倒在地,眼睛无力地闭着,嘴巴微微张开使劲呼吸时,“噗噗”冒沙土。当扒开其软缎般的长毛,前胸脖颈处血淋淋一片。一根根刺儿扎得很深。

  ——去,快把那些羊羔拦回来。这会儿看它有啥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听到妈妈叱责声,男孩儿猛然起身,一看刚被救出的几只绵羊羔跑向羊群。不知过了多久,巴特尔夫都没注意,直到晚上天气凉爽了,他才发觉。晚霞一片金黄。着急、害怕、慌张的他没想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远远望去,在锦鸡儿丛中看见妈妈和妹妹的身影,不知道在做什么。但愿额日和查干平安无事!只要它好,一切都好说。他心里埋怨可恨的几丛锦鸡儿为什么偏偏长在那个小树林边儿上了呢。当他慢慢地赶着那几只浑身伤痕累累的绵羊羔回家的时候,看见妈妈也回来了。

  一片“咩咩”声,母羊和羔羊合群了。好几只母绵羊闻见羔羊的叫声循声走过来,发现最前面的是紫眼圈母羊,男孩儿心里“咯噔”一下。这是额日和查干的妈妈。他最不愿意看到这个场面。紫眼圈母羊把每只羊羔嗅了一嗅,然后往回跑过去。满圈的羊儿,紫眼圈母羊寻找它的孩子,来回穿梭于羊群中。看见房前有摩托,知道是爸爸回来了。救星回来了,巴特尔夫虽然心里暗暗高兴,但他做贼心虚,看见妈妈按顺序把奶羊拴在链绳上,他帮着从一头拴过来。

  爸爸叫他回屋吃饭,他都装作没听见。

  “哥哥!额日和查干它……”,妹妹话还没说完,嘴唇频频抖动。巴特尔夫移开视线,轻轻地拍了拍她肩膀。刚才帮着妈妈拦奶羊的时候,妈妈一边把奶羊拴在链绳上,一边瞪了他一眼,嘴里叨咕着什么。它原来是想,额日和查干顶多也就晕过去了,只不过现在还没醒过来而已。看来完全错了。男孩儿越知道错儿,动作越快了起来,把奶山羊拽到妈妈跟前。

  “你是干什么吃的?有你那样放羊羔的吗?你以为在课堂做作业哪?你那个作业怎么就做不完呢?做了一夏天。这回你心里舒服了吧?好好做,把几只羊羔子都做死!这回该怎么办?你们俩不把紫眼圈母羊的奶吸吮舒服了,甭想回屋去!”

  妈妈早就在嘴里嘟哝着什么,原来是想说这些。叫妹妹我俩吃母羊的奶,就是叫我吸吮的意思呗。不然不让回屋……巴特尔夫一想浑身一颤。他最怕天黑一个人走。

  妹妹摆弄着那几个刺猬猬。一个叫 “图楞黑”的绵羊产了三只羔子,母羊的奶不够吃。我得想办法把三只羔子喂饱。妈妈见了会高兴,这样也许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吧。巴特尔夫想到这里,就跑回去奶羊羔子去了。

  巴特尔夫来到正在奶羔子的母山羊跟前,把绵羊羔塞进去偷偷吮乳。只要不让母山羊发现就好,母山羊只是嗅一嗅钻入它肚皮底下的山羊羔,趁此机会绵羊羔吃个肚子滚瓜溜圆,可谓“鸠占鹊巢,坐享其成”。这个活儿,原来是爸爸做的。紫眼圈母羊“咩咩”声不断,碰见羊羔都嗅一嗅,那样认真,好像妈妈寻找掉在地上的针一样。别再“咩咩”叫行不行啊!母羊每每叫一声,妈妈就瞪我一眼,太让人难受。甚至想到,如果没有绵羊,单一色山羊,今天的这档子事绝不会发生。

  紫眼圈母绵羊浑身雪白的毛,眼圈是紫色毛,围着四个蹄子也是紫色毛。可爱极了。当它还是羊羔的时候,人搂它睡觉睡觉,平时在牧包一角像懒猫一样贪睡,要拉屎撒尿就去挠门,招人喜爱。长大以后,也是家里“钉子”一个。早晨喝茶的时候,用嘴推开挂钩顶门而进,和人抢着喝茶。主人在掌心上放些点心果子、炒米,它舔得干干净净,然后才领着羔子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如此娇生惯养的绵羊,它的羔子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中午它肚子瘪了用奶嘴子喂它奶,给它养成了“坏习惯”,到点它准来。所以,撒出去放牧,也会领着羔群跑回来。

  看见爸爸出发的身影,站在当院的巴特尔夫本能地纵身一起,又控制住了自己。还是帮妈妈拾回来些制作戒乳带子上涂抹的羊羔细粑粑吧。原来,这也是妈妈做的活儿。巴特尔夫知道爸爸去那边树丛旁边打电话去了,只有那个地方有手机信号,是爸爸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窗口。

  链绳一边的奶羊一半多挤完了,挤完便给奶羊的乳房上缠上戒乳带子。今天看来妈妈来不及制作戒乳带子了,不然一般牧归回来便把戒乳带子准备好。所谓戒乳带子,是用羊毛,或用驼毛絮上手指宽的薄薄的一层毛条,上面涂抹羊羔稀粑粑,用来缠绕母羊的乳房。这样,嫌乎羊粑粑,三胞胎羔子就不会偷吃羊乳。馋嘴鬼,也知道脏呢。巴特尔夫胡思乱想,消磨时间。瞭望了半天,也不见爸爸的影儿。还不到回来时间呢。

  紫眼圈仍旧“咩咩”地叫着,在羊圈里、在链绳旁边,在房前屋后转悠了半天,仍然没有找见它的羔子,很失望的样子。但还是东张西望,好比人用手搭凉棚瞭望似的,听见什么地方有羔羊咩咩声,就马上跌跌撞撞跑过去,白白圆圆的尾巴一翘一翘的。幸免一死的那几只冒失鬼羊羔吃不了奶,跪在母腹下摆动着小尾巴在撒娇,但是还不能吸吮母乳,跪在原地左看右瞧。母羊的奶早下来了,顺着羊羔的嘴角哗哗流。受了伤的羔羊这回总算尝到了疼痛得吃不了奶的滋味了吧。

  巴特尔夫拿起夹在羊圈上的装粑粑的碗,捡起羊羔刚拉过的干净点的稀粑粑装满了碗。原来装满一碗还挺费事,今天没怎么费事,弯几下腰就拾满碗了。他无所事事地在羊圈里瞎转悠。

  以往他会骄傲地、大胆地、自豪地喊一声:妈妈,羊粑粑拾回来了,放哪儿呀?随后,会得到妈妈亲吻的奖赏,可今天不能。无论是天寒地冻、风雪肆虐,妈妈不曾损失一只羊羔,可今天给她带来这等损失,真是不可饶恕的罪孽。紫眼圈母羊窝在它曾经产羔的地方。巴特尔夫坐在它的身旁。从紫眼圈母羊的嘴里散发出青草的,特别是多根葱的清香。也许是精神作用?紫眼圈母羊眼含泪水,长吁短叹,显然是和别的绵羊不同。

  “儿子啊,从三胞胎中把最可怜的一只羔子挑出来,让它和紫眼圈母羊熟悉熟悉吧!”他想起爸爸那样嘱咐过,原来爸爸也都知道了。

  “紫眼圈啊,你可要听话噢,别再咩咩地叫了。听你叫一声,妈妈就来气,向我发火。我是怕被老师罚站,放羊羔的时候做作业。这是我的错。不然,怎么会让我们家最疼爱的羊羔发生意外呢?我再也不了,行吗?三胞胎羊羔你喜欢哪一个就要那一个,三个都要都行,都给你。别看它们偷吃乳嘴角腻垢污痕斑斑,其实很可爱的。你要是嫌弃脏,我给好好洗干净。可以吗?”巴特尔夫脸紧贴紫眼圈母羊的脖颈轻轻地说着,母羊好像在倾听者,然后把头埋进他腋下,思念羔儿“咩咩”叫了起来。想起早晨出牧前,当巴特尔夫抱起额日和查干的时候,羊羔也是这样把头埋入他腋下的情景,男孩儿不由鼻子一酸。草丛中蚱蜢“戛戛”叫声、树梢上麻雀“唧唧喳喳”叫声、妈妈挤羊奶的声音和妹妹玩刺猬忘情的欢笑声以及牲畜响鼻声、反刍声隐隐约约,越来越远。身心俱惫噢,可怜的。

  当夜幕降临,传来牲畜不断哼哼之声,顺着潮湿的晚风,羊圈羊粪味扑鼻而来。

  “杜丽玛!看见你哥没?”妈妈边撒开奶羊边问。

  “他在那边奶三胞胎羔子。”杜丽玛心不在焉答一句。这会儿她完全被游戏吸引住,摆弄着那几个刺猬。刺猬们有的蜷缩一团,有的露出脑袋,有的翘起鼻子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这时候爸爸也回来了。

  “儿子怎么样了?你没看他知错悔恨的样子吗?恨不得地有缝要钻进去。过去不是那样的。懂事了,不像刚八岁的孩子。”爸爸夸赞着儿子。

  “儿子的老师来电话了,好消息。全盟学生作文比赛中,儿子写的《额日和查干》,获得小学组第一名。我急着回来告诉这个好消息。”说着折断一支苦豆的枝杈,在满桶的奶子里蘸了蘸,向四个方向敬洒“萨初礼”。

  妈妈一听高兴不已:

  “女儿!你跟爸爸看着点链绳。妈妈去把哥哥找回来。才刚看见在畜群里转悠来着。”边说边急匆匆去了。

  “儿子啊!来,到妈妈这儿来。咱回家。”

  一片寂静。一轮明月照升上天空,月光如水。多么静悄悄的夜啊!吃饱喝足的牲畜们纷纷卧下,传来反刍、响鼻之声一片。妈妈在羊卧盘中发现紫眼圈母羊,一下惊呆了。母羊伸直后两条腿,儿子的头紧贴着母羊的腹股沟蜷缩着,而绵羊的脑袋枕着他微微撅起来的臀部,就这样入睡了。当她把儿子抱起来时,儿子的手自然而然地抓住妈妈的乳房。杜丽玛没出生以前,巴特尔夫睡觉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紫眼圈母羊也站了起来,它又想起了羔子,“咩咩”地叫了起来。妈妈伤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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