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阅读
当前版: 09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山语

  □昳岚

  某年,我因偶发宿疾,去了远方一个陌生的小镇,住进镇郊一个偏僻的客栈。老板是个女人,过了两日,我便成为她的半个店主。

  那晚,她又站在我的窗前,问,你不出去吧?我出去了,九点回来。

  旅店立刻沉寂下来,周遭一点声音没有,我一个人待在房间,数着心跳,窗帘和门都弄得严实, 低头看书。

  静。静得一点生机都没有。

  大约八点半时,门响了,我下床,从窗帘一角望出去,进来两个男生一个女生:有人吗?女生的声音传来。

  我赶紧出去,问是否住店?

  得到肯定的回答,便按着店家的吩咐,将他们安排到3号和4号房间。

  屋里一下有了活气,两个学生大概是玩游戏,声音不断传来。

  才感觉到,世界是由声音组成的,尤其沉寂的夜。你在那声音里得到安然。没有大孤独的人,忍不住寂静的人生,走不出声音的消费,注定平凡。

  以后每天晚上,店家她都要出去。我仍然给她看门,只要进来声音,我便出屋,按着她的托付,安排旅客住宿。

  不大的旅店,远在小镇的西头,周遭一片寂静,少有人往。夜里,也不见什么旅客,从我入住那天住进几个客人,就不见来人。白天更是安静。店家也很安静,看上去四十有几的女人,眼睛很大,初看有点沧桑,一旦仔细端详,发现她还很美,脸容清净,不饰脂粉,黄色的头发总是一种发型,随便挽到脑后,坐下来时,隐约闪出忧郁,一会也便消失。她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都是比较简单的食物。她是老板,也是服务员。如此经营景况,应该清闲,但是,很少看到她的清闲,每晚6点出,9点回,而且时间都很准时,我不便问,也没想问。有时白天出去,也要让我照看生意。

  4月的白天,阳光真好,我走出暗凉的房间,站在门前一望,哇!一片梨花撞进眼帘,一夜之间,或许就在早晨的一刹,千树万树,梨花瞬间绽放,不。不是梨花,是杏花。也非千树万树,是一排排,站在门前不远的草地,一片洁白,绽放着笑脸,茕茕、莺莺、白白、密密,挤满了繁华,尽补这里的寂寥。远处的绿地,有零星的树木,不高不壮,却不失童话般的恬静、安详,不远一棵而立,输入你内守的清静。

  来自鱼米之乡,来自禾谷、河流林野之地,眼前的自然景物,令人舒放辽远。这时,疾患让你放下,由烦恼转为幸事,却也在你的转境之中。若陷于烦恼痛苦,便陷了进去,若能随遇而安,更能利用,便是休闲自得的时日。

  一个人偶得如此休闲,还要感谢那病,不致让你卧倒,头脑尚还清晰,只是行动有所不便,不算大碍。不由想到当年,得到第一次稿费通知,高兴之中,眼前的世界消失,骑着自行车,行驰在马路右侧,被一辆猛然从右侧胡同窜出的摩托车,撞飞空中,成抛物线,落在马路那面……

  当我清醒过来,立刻想到起身,却发现,全身变成面条,瘫软无力。再看习惯用力的右手,手腕向后,已经变成反写的7字。完了!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能写字了!第二个反应:我还有刚一百天的幼儿。第三个反应:这下有时间看书写作了。

  这便是一个不入柴米,浮在生活表面的人的念头。

  果然病假期间,我左手执笔,写了很多鲁院辅导老师的学习作业。这次,跟上次相同,又得到了不理俗物,看书敲字的理由。

  周遭又暗了下来,我有点胆怯,便关好门窗。漫长的晚上,没有任何动静,心跳的声音咚咚撞着胸膛,只有深埋书里,方能抵住心跳的寂静。在书里息数心音。

  四周太过寂静,老板为何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开店?

  九点过后,一声“我回来了”送进窗口,我的心一下放了下来,可以安歇了。

  隔日,照样去那家祖传的中医诊所。不远的距离,可以在路上兼顾散步,望太阳,眺原野,也看路过人家的园子,有青枣、有黄瓜、角瓜、茄子、豆角,也有延伸很远的倭瓜枝蔓,夸张着肥大的叶子,尽显面积。这些蔬菜通过人家的篱笆,在小园子里招人眼目,让人窥想屋子里的黑白日子,和谐恩爱,还是各执心腹……没意思了,还是寂静的远处,默默杏花,寂寂原野,静悄悄说着美丽的话,奉献的语言,厚土阳光无言的培育滋养,让它们尽肆伸展、开放、鲜华,怡人眼目。收拢的时节,不事张杨,放开的时刻,自然伸展。冬天,回缩下来,蓄积下一轮的力量,收放有度,遵循着大地厚土给予的恩泽。

  那一刻,我忽然体会到“病人的尊严”一语。虽然过去也曾有过体检,也曾有患疾病,皆在准备妥当的情形之中。而那天,却因为答应给她临时看店,又停电停水,无法清洁。担心误了约定的治疗时间,便匆匆赶去诊所。

  人,该藏的时候能藏,该遮掩时能够遮掩,是度。反之,病人便没了尊严可言。那一会儿,我不好意思,虽然暴露的部位,不过是两条下肢的局部……

  静静的日子也好,老板不在,倒也自安,读完了一本大书,开始敲字,安宁,无有挂碍。

  偶有意乐,也随群里同学晒晒摄影作品。便在野地、人家园子附近拍几个镜头,无心技巧水平,全然一种自由意趣,也学:闲来望天穹,云去云卷舒,悠悠随风去,任它柴米油。但在老家,是难以达趣的了。遂见路旁一株植物,叶似辣椒秧苗,果实却不像似,微黄稍圆,偶见紫色,端详一会儿,仍然叫不出名子,便有拙词涌来:无名无姓生路垭,自生自灭静芳华,偶有路人心垂忍,哪堪一季消繁华。自娱,赧颜。

  再来,已见庭前青杏满枝,暑风漫曳枝株,只闻窸窣涩涩,且待秋日果殊。

  浅秋,果然落杏如花,黄黄一地,煞是惹眼,却无一人垂顾。这时光,是没有人食杏的了,任它熟落熟灭,堪忍孤寂。

  初来时的庭后桑麻,不见禾谷的单调,陡然被庭前的繁花夺走,眨眼,又被落如黄花颠覆。这模样,何堪季候的轮回。

  店家仍然每晚去、归。究竟干什么去呢?问问如何?也罢,人家不说,怎好相问,必是不能造次。

  次日中午,阳光晃晃地照进门厅,治疗回来,门厅椅子上坐着一位男子,眼睛很亮,头发向前,遮着额头,似乎不属于那个年龄段的发型。两人就着茶座正进午餐,比她一个人的食物多了许多。那神态,很默契,很随和,像是夫妻。她跟男人说了一句什么,男人便看我一眼,不,是看我的两腿。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动,生出一句:蝶落黄花黄,疑是故人来。不知晓,为什么有这样的诗句给她,就觉得,这诗句就是她的样子,终于涌到嘴边。

  男人走后,她收拾碗箸,告诉我,那是她的爱人,外科医生,住在乡下。

  我一向不善家常。住得久了,说到回去的事情,她说,舍不得你走,你在这里,挺好的。

  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出去不用锁门,还能招呼顾客。我有点不忍,看她寥落的生意,总是一件外衣,在店里,也仅是一套不换的衣裤,但其身材自带秀雅,即使素旧衣着,落拓款式,也穿出别样风韵。

  仍然晚出夜归,生意竟然有点起色,我给她盯着时,隔天还能住个旅客,虽然宿费不多,也是个进项。其实,币子是一方面,有两个顾客活络空间,也显生气,生意就是以人为本的事情,人来人往,便有买卖,寂寥不得。

  看她来去的时间如此准时,是钟点工?她看出我的疑问,便说与我。原来,她是去照顾病人,而且是个植物人,非亲非友,不过是个邻居,独身。实际也非独身,从她卧床,丈夫给她请了护工,便走了人,说去打工,再没回来。病人身边无亲无故,她不忍看邻居遭罪,便每晚去给她翻身换洗衣服,也换换护工。这样,从开始做了下来,便不忍半途撂下。她说,怪可怜的,人哪,唉!她叹了一声,为什么这么苦呢?深深的眼神顷刻变得忧伤,仿佛深藏心里的什么又浮了上来,目光黯淡地盯着门面。门面的阳光白亮晃晃,光栅长长,却照不到她只有两张床大的登记室里……片刻,她收回目光,方才的表情全部消失,问我的疾患是否见好,我肯定地点头,可已被她的情绪感染。

  我走出去,前面的杏树始终养眼,坐下来,摄入阳光。喜欢树,喜欢这些温情的杏树,喜欢她们白灿灿的语言,喜欢阳光,在明亮的树叶上跳动,也喜欢老板娘,隐约而显又不失明朗的神态。她们赋予了我足够的理由,收获生命的喜悦。生命本该如安,无论你获得什么,失去什么。如果不是疾缘,我不会有什么理由,或来、或再来这个寂寞的小店。

  所以喻山,是由心之居山。哪怕是个小小浪花,也由寂静所予。一种悠闲,真切深入内心的恬静,何由浮躁扰攘。心,本就是寂然之态,一切的明白所悟,才能由之尔生。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第01版:一版要闻
   第02版:国内新闻
   第03版:要闻
   第04版:国内新闻
   第05版:视界
   第06版:国内新闻
   第07版:观察·兴安
   第08版:出彩
   第09版:北国风光
   第10版:文艺评论
   第11版:文化
   第12版:公益广告
山语
科尔沁的孩子(七)
风中的家门
用盛大的仪式奖赏自己
山乡金秋的赐予
秋游九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