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家乡的山野，就像拉开大幕的舞台，接连上演着喜感的曲调。那是金色的丰收曲。真是怪了，今年山野盛产蘑菇。通太沟的山坡、河湾和松树下、杏树下、杨树林子里，那大大小小、黄褐参差的蘑菇，随处可见。

　　妻子捡摭蘑菇上了瘾。

　　一度，我们家的楼上，仿佛乡下种植蘑菇的大棚，地板上，窗台上，盖帘上，到处都是蘑菇。松蘑，灰蘑，地抠儿，还有肉蘑。

　　蘑菇开初像孩子，水灵灵、胖嘟嘟的，占据着空间。渐渐地，风吹日晒及时间的逼迫、挤压，它们好似年迈的老人，憔悴了，干巴了。妻子像一粒粮食都舍不了的农民，钟爱着采来的蘑菇。她把蘑菇收藏起来，让其安静地躺在袋子或盒子睡觉，仿佛老人安度在敬老院。

　　前几天，妻子翻着日历，说要霜降了。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这是秋天最后的日子，咱回乡下捡蘑菇去？

　　如果放在前些年，妻子说去捡摭蘑菇，那当然和痴人说梦没有区别。因为蘑菇匮乏，早被捷足先登的乡亲几乎篦子梳头般在山上收拾罄尽了。但今年不同，家乡的山野还有铺天盖地的蘑菇。物以稀为贵，东西一多，身价自然下跌。它们仿佛弃儿，遭到乡亲父老的冷落。乡亲认为，丰收的季节，和金贵的庄稼比较，蘑菇就是后娘养的，可有可无。

　　深秋，村庄有两个地方最热闹。一是田里，一是场院。田里要掰玉米、挖土豆、割秸秆，场院里要晾谷穗、晒高粱，打黍子、黄豆。而院落和山野却显得空寥、岑寂，很少看到人迹。

　　我和妻子每人拎一个塑料桶，去了小村后山。

　　即将霜降的日子，山坡却不冷。野菊似火，枫叶正红，梨树、杏树仿佛欲燃的火把，在有些暖、有些软的阳光里，把山野染亮，染作一片缤纷、斑斓的立轴。俨然李可染那幅《万山红遍》的画作。

　　果然，那些蘑菇，还在树根下、草丛里耐心地等着我们。它们水分消失殆尽，蜷缩着，稀稀落落且草蛇灰线地散布在山梁，像失落的文字期盼慧眼的文人将其打磨一新，推上版面。

　　不用寻找，它们总是温情地出现在你臂所能及的视线里。

　　少了任性、斗志是衰老的表现。我仅捡了半桶不到，便腰酸背痛，无奈浅尝辄止，半途而废。

　　人都是健忘的动物。初秋时分，也曾回村捡摭蘑菇。也是在后山，我和妻子分头行动。在一条小沟两侧，我遇到了成群结队的松蘑。那些蘑菇，像跃出水面的鱼儿，水嫩、白皙或者淡黄，一个个顶着草茎叶片，不成堆而成片，水淋淋的，粘乎乎的，蛰伏在松下、杏下、草下。我捡满一水桶，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直不起腰来。也是，家乡的山野皆是辽西漠北丘陵，一径的黄土砂砾，松不伟岸但蓊郁，杏不粗硕但蓬勃。这样，妨碍躯干的灵活屈伸，反复蹲蹴、弓腰，很快就力不能支了。我给妻子电话，她说遇到了蘑菇圈，那蘑菇好像一群做游戏的孩子，快乐地手拉手围绕着一棵松树，捡都捡不完！我怏怏地走下山，心想，再也不上山捡蘑菇了，太累啦！那次，我蹒跚着走下山，妻子却和山上的羊倌借了一条塑料袋子，捡下的湿蘑菇至少有三十斤。

　　这次，我仍旧踧踖，不禁沮丧。一个人怎能不服老呢？于是，拎着半桶蘑菇，疲惫地铩羽而归。寂静世界之上，一只鸟的鸣叫，唤醒了黑枝条间的荒凉。踽踽独行在山径，慵懒来袭，踉跄了步态。待走出山林，钻进和煦的阳光与拂面的微风，才认定，热爱生活，可以有多种向度。

　　内弟的家和村里多数外出打工者的家一样，动辄铁将军把门。我打开大门，躺在土炕休憩。

　　毕竟在农村打拼过几年，想到妻子还在山顶劳碌，又惴惴不安起来，觉得浪费了大好的秋光。暗想，也应该与农民兄弟同频共振，在忙碌的季节去忙碌，在收获的季节去收获，就走出了室外。

　　屋后，几畦碧绿的菜蔬在秋阳下沉思。这是我们暮春回村栽种的。有一畦西红柿，一畦黄瓜，两畦茄子，两畦大萝卜，一畦胡萝卜。此时，那些或红或绿或紫的瓜果，早已不敌风刀霜剑，连秧子都杳然不见了。依赖根块的萝卜，还在生命的岁月跋涉与挣扎。这可是有机蔬菜，没上过一点化肥、农药，城里人轻易吃不到。大萝卜有俗名，“绊倒驴”。但长在屋后、墙下，没长开，长不甚长，粗不甚粗。裸露在地面的半截是翠绿的。很快，我拔完了它们，绿莹莹一堆，吃一个，脆、甜、微辣。胡萝卜要挖，要拧去缨子，满满一筐，像红珊瑚，清香而甘甜。

　　丰稔与稼穑，让人忘记了劳累。我像一个农夫，含情脉脉地凝望着脚下的泥土与收成，等待着妻子的归来，要卖弄自己的果实。

　　是啊，一束苍苍色，知从涧底来，大地不会亏待的。我们也是土地上的贵族，惯会击壤作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天下大和，百姓无事。

　　那天，妻子竟捡了一桶干蘑菇，且大多是肉蘑。当晚，我们挑选几朵松蘑和着猪排煮一砂锅。一通旺火，一通温火，果然是大自然风干的山珍，竟吃出了别样的味道来，清嫩、爽口、香糯。我知道，这是乡土的味道，是金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