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艾青的《诗论》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80年4月第一次印刷发行,到1983年9月,其间两次再版印刷,印数达9.4万余册。该书总字数约14万,1/32开本,异型(窄长型),属于小册子一类,便于携带。
我于1980年秋季有幸买到了《诗论》,当时是在校大学生,正值富有激情与诗兴的时期,新书到手后,在学校图书馆找了一个安静之处,独自享受着油墨的清香,伴随着一次次的感动,一下午即通读一遍。我从大学读书到毕业工作,至今已历40余年,其间多次搬迁辗转,那些随我而行的书籍不免有增减及重新摆放的变化,但自己最喜欢的书总是放在最便于看到与取到的位置。艾青的《诗论》即属此类。我不知多少次从字台旁的书架上取下这本小书,或随性翻翻,或有选择地细读几节,每每皆有故人相见的亲切之感。
近来,我仍在思考诗以及所有文学艺术如何启人以爱、如何给人以力量等方面的问题——这是经历2020年以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过程中,我思考最多的。在此期间,有两句诗反复在我脑海出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是艾青《我爱这土地》一诗中的名句。我默诵着这诗句,伸手拿到他的《诗论》,从头读起。这次通篇细读,使我对自己正在思考的问题感到通透了许多。我从艾青《诗论》中读出诗及其他文艺作品启人以爱、给人以力量,固然涉及许多方面,但其中至关重要的两点是:其一,诗人要以真诚之心说真话;其二,诗要成为真、善、美三者间的最佳联系者。
《诗论》第一篇的题目为《诗人必须说真话》。艾青说:“人人喜欢听真话,诗人只能以他的由衷之言去摇撼人们的心。诗人也只有和人民在一起,喜怒哀乐都和人民相一致,智慧和勇气都来自人民,才能取得人民的信任。”“人民不喜欢假话,哪怕多么装腔作势,多么冠冕堂皇的假话,都不会打动人们的心。”“人人心中都有一架衡量语言的天平。”“并不是每首诗都在写自己。但是,每首诗都由自己去写——就是通过自己的心去写。”“既然要写诗,就不应该昧着良心说假话。”由此可见,艾青先生把诗人“说真话”看得多么重要。他认为,诗人说真话,须脚踏生活大地,倾听人民心声。他说:“我生活着,故我歌唱。”“愈丰富地体味了人生的,愈能产生真实的诗篇。”“只有忠实于生活的,才说得上忠实于艺术。”“生活是艺术所由生长的最肥沃的土壤,思想与情感必须在它的底层蔓延自己的根须。”
“说真话”,即强调真诚,此可谓诗人及所有文学艺术家的关键性操守与创作品格,也是艺术的生命。无论是写诗,还是其他艺术创作,首先要说真话,然后才可能表现真实,才可能打动别人。说假话并非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是出卖灵魂,但说假话肯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产生真正的艺术。因此,是否说真话,往往成为艺术与非艺术(伪艺术)的重要分水岭。“说真话”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经典文脉传承。《周易·文言传》讲:“修辞立其诚。”《庄子·渔父篇》讲:“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真诚以待,这是中国传统美学评判文艺创作一以贯之的观点与指向鲜明的主张。由于艺术的本质是真诚的,所以不仅从作品中可以见出创作者人品人格等精神世界,而且可以见出时代——特定的时代精神与社会面貌。因此可以说,不说真话的诗歌或其他形式的艺术,不仅有悖于为艺之道,而且是对时代与社会不负责任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讲,“说真话”是文艺创作中永恒的美学命题。
在“疫情”期间,我居于室内的大部分时间以读书为伴,阅读量较之于以往更大,也更集中。其间,我几乎全部选择那类讲好人故事与抒善人情怀的书读,觉得这样的书更能慰藉自己的心灵,也更能从中得到温暖、信心与力量。在此过程中,我对文艺创作中真、善、美的统一以及文艺作品启人以爱,有了特别的感受,所以很想把其内在关系思考明白、梳理清楚。艾青的《诗论》给我以点醒式的启迪。他说:“真、善、美,是统一在先进人类共同意志里的三种表现,诗必须是它们之间最好的联系。”“我们的诗神是驾着纯金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那三个轮子,闪射着同等的光芒,以同样庄严的隆隆声震响着的,这就是真、善、美。”“一首诗必须把真、善、美,如此和洽地融合在一起,如此自然地调协在一起,它们三者不相抵触而又互相因使自己提高而提高了另外的二种——以至于完全。”艾青的表达是诗意的,同时富有艺术美学的哲思,是我读到过的关于诗的真、善、美关系的最简约而生动的表述。他强调诗须达到真、善、美的统一,显然是远远超越诗的表面的形式特征,而深入到其精神内核。他说:“存在于诗里的美,是通过诗人的情感所表达出来的、人类向上精神的一种闪灼。这种闪灼犹如飞溅在黑暗里的一些火花;也犹如用凿与斧打击在岩石上所迸射的火花。”诗人的情感之“真”与“人类向上精神”之“善”,同诗作之“美”是“和洽地融合在一起的”。我以为,这见解同样是适合于其他文学与艺术的,即真、善生美,美生艺术——这里的“真”有别于科学之真,而主要是指创作者的实感真情,即前文所讲的“真诚”之真。
在艾青《诗论》的启示下,我在自己的艺术接受体验与记忆中细细地搜索,那个我所寻找的答案渐渐在脑海里清晰出现,即凡真、善、美统一的艺术作品,都是能够启人去爱的。在艺术审美实践中,爱是真、善、美的统一,是内在的真实与本性的善念,是对美的拥抱。美的东西须体现人的理想,真善美的统一与爱作为一种积极的评价,可以含括人类所要追求理想取向,因此,一首诗或一个其他的艺术作品,如果背离了真善美的统一,便不能启人去爱,那么,其存在的意义应当令人存疑!
近日再读艾青的《诗论》,除获得艺术与美学方面的启迪之外,还有两点感受。其一,好书不会过时。这一点包括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从内容方面看,好书一般因其见识的独到与内涵的丰富,往往给人以“再读如遇新知”之感,会有新的收益;从形式方面看,所谓“旧版本”读来往往别有趣味,故不存在“过时”之憾——在此想特别说明的是,书籍与手机、电脑等不同,并非凡“新生代”一定好于“旧版本”,况且读书大不同于看手机或玩电脑,“追新”未必可取。其二,学术问题没有新旧——至少在艺术与美学方面是这样。仅就艾青《诗论》中涉及到的问题,如今依然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因此,思考与探索才是积极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