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金兰终于给徒弟李二巧传授了《打金钱》，二巧当下就成了剧团的眼睛珠子了。
二巧是从边远小村里选来的苗，穷旮旯里藏着的金雀儿。杜老师手持一根竹棍抽抽打打，两年时间二巧出落得像拔节的新禾。《打金钱》曾经是杜老师的拿手戏，剧团的代表剧目，传给二巧，众徒弟那叫一个眼热。
这个戏是一生一旦的对儿戏，除了唱腔舞蹈的融合，还有杂技技巧的彩头，演员间配合的难度非常大。刚开始，与二巧演对手戏的还是杜老师原来的搭档，虽说男演员艺术青春长些，但两个人一上台，二巧的年轻衬得男演员老干丫杈的。杜老师就下定决心，在年轻后生中踅摸一个适合二巧的戏搭子。
同年仿佛的后生六七个，跟二巧一比，个头身材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只有半柱最搭。半柱来团里时就像个朽黄瓜，黑瘦黑瘦的，谁也没留意。都晓得他是为了一口吃的才进团的。半柱家房没一间地无一垄，穷得就差讨吃了，想着剧团虽然练功苦点，起码还有一口饭。没想到今天这么一看，比二巧高半头，嗓子也清亮通透，倒还是他最合适。
言传身教间，杜老师留了个心眼，把二巧叫过一旁，千叮咛万嘱咐：“你可不能自找对象！”身上有艺的女娃走到哪里都很打眼，尤其二巧，不仅天生苗条水灵，加上杜老师亲手调教，金雀儿生出了凤凰翅，大家的眼睛整天只围着她转。二巧应着：“记下了。”杜老师有心提醒她，尤其不能找半柱。转念一想，不可能，半柱虽然近两年长开了，但眉眼间的单薄还没有脱尽，剧团里有的是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再说，两人搭档就是要建立信任和亲近，提醒了她，怕反而让她表演上分心。
二巧半柱双双对对崭崭新新，在新近的演出中屡屡争得观众的喝彩。杜老师把场时竟有一丝的恍惚，这不是当年的自己吗！唱腔大弯大调、动作舒展矫健。舞台上手绢圆转、扇花翻飞，二巧掏花向上，半柱回身向下，扇子上下形成呼应，二人笑吟吟对视。配合得真好！二巧轻盈地单腿翘立于半柱腿弓之上，一手扇子花抖动在半柱头顶，另一手手绢越转越高，平平地浮在半空中，身子斜探出去，像一枝凌风开放的山丹花。半柱一手紧紧挽住二巧的腰肢，一手展开绸扇，与二巧扇花同频轻颤。山丹花盛开的瞬间，半柱如稳健的山崖，他轻轻收起支撑的一条腿，紧靠在右腿弓边，山崖更加陡峭，山丹花更加红艳动人。观众堆里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杜老师微微点点头，《打金钱》这出小戏可以在二巧身上继续活下去，生机勃勃血液流动，她可以放心了。
《打金钱》名声远播，杜老师的耳朵边也热闹起来，都知道二巧是她徒弟，连续有好几个托媒的。不论乡长外甥还是书记侄儿，杜老师都以二巧还年幼为由推脱了。有一个头绪让杜老师心头一亮。省文化局局长看了一场《打金钱》，就想让二巧当自己的儿媳妇，许诺只要二巧嫁到他家，就给她安排个文化局的工作，安安稳稳吃“铁锅饭”，当干部。
可这事一跟二巧说，二巧直摇头。
“不要不要！”
“为啥不要？难道你找下对象了？” 杜老师眉头一紧，担心的事会不会发生？
“嗯。”二巧吞吞吐吐。
“不是不让你瞎找吗！是哪个？”
“半柱。”
“半柱半柱，就怕你被他绊住！” 杜老师气得眼前一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穷小子，活活就朝这条路上来了！
一连几天，只要是说这个事，二巧就犟得像个牛犊。
“半柱说了，我们家他全养活起！”
“憨女子，找了局长儿子，你们家还用人养活了！？”
“半柱说了，我俩一辈子唱二人台！”
“哎呀，憨女子！唱二人台能唱一辈子？老来了咋办呀？！”
“就唱一辈子！”
“你！你找了半柱，我就没你这样的徒弟！”
二巧半柱一路把《打金钱》唱到了人民大会堂。从老师手里继承的玩意儿越抠越精，二人不仅在扇花、绢花技巧上吸取其他剧种的技巧，编创新的花样，尤其将剧中的“霸王鞭”舞蹈部分大胆地改小生舞鞭为双人舞鞭。霸王鞭是由竹竿做成的表演道具，鞭身缠着彩带，鞭头装饰彩绸，两端缀着碰撞作响的铜钱，又叫做“金钱棍”。所谓“打金钱”就是表现小两口以耍霸王鞭、扇舞、手绢舞唱莲花落卖艺糊口的情节小戏。他们双舞鞭花，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半柱的“蹲步击鞭”、二巧的“腰缠背花”，伴随着欢快的曲牌节奏越舞越快，鞭竿绕身飞舞，鞭花色彩斑斓，铜钱 “擦拉擦拉”作响，一派花团锦簇。
成功后的二巧带着一包获奖证书去看杜老师。任是二巧怎么敲门，杜老师就是不给开。半柱教给二巧，下次会演看见杜老师，“你就一把抱住她。”
会演那天，抱是抱住了，可杜老师硬是当着众人的面，生生掰开二巧的胳膊，扭头走了，留下个满脸泪水和尴尬的二巧。几年里二巧试着和解，杜老师决绝不认她这个徒弟。哭了一回又一回的二巧总回忆起老师的那句话，“你找了半柱，我就没你这样的徒弟”，怎么想也是句气话。
二巧半柱申报了二人台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拿到证书那天晚上，二巧失眠了。
“咱们都是国家级的了，可咱们老师传承了一辈子，却没有这个荣誉。”二巧幽幽地叹气。
二巧没睡着，半柱也睡不着。
“我去给杜老师办！你放心！”半柱拍拍枕边的二巧，安慰她说。
“你找了半柱，我就没你这样的徒弟！”是的，那肯定是一句气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