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岁月,停留在老树的枯枝间,停留在磨损的石阶上。走过弯弯曲曲的山路,触摸古朴的石墙,推开斑驳的大门,走进幽深而古老的院宅,我的老家就在其中。
家乡准格尔,与黄河相依,山高谷深,丘陵遍布,沟壑纵横,别有一番高原的浪漫。
春天,阳光下,山林中,桃李纷飞,梨花点缀。“绿色琴弦”库布其的沙枣花肆意地开着,一树连着一树。连绵的沙丘,蝶舞蜂飞,花树流连。
春风吹过山梁,绿了满坡。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狼婆婆”出了头,拔起来就能吃;“羊耳朵”没耳朵,长出来就一把揪掉;“沙奶奶”长得慢,结了果就是夏天了……
春风至黄河,水暖了,鱼儿醒了,人开始忙活了。
河畔
“黄河水绕着准格尔流”,流到十二连城,便冲出“一分田”来。
过去,“七山二沙”长不出好庄稼,“一分田”是准格尔的富庶之地。人们总说,“河畔的人”能吃上好米面,闺女们也想嫁到河畔去,出门就是水,种地不怕旱,日子有盼头。那时,“河畔的人”出门在外颇有面子,家境好的,有十几头骡马。娶亲的骡驮轿,红绸盖顶,雕龙画凤,帏子上绣有富贵花开、丹凤朝阳等吉祥图案。娶亲队伍披红挂彩,鼓乐班唢呐声声,敲锣打鼓。
“河畔的人”光景不赖,一年到头也不闲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点起煤油灯,男人搓麻绳,女人纳鞋底。农闲时人也不闲,梁上掏沙蒿,沙里捡柳棍,家家门前堆满柴火,够一年生火做饭的。
“河畔的人”爱吃酸粥,早饭十有九顿是酸粥,拌上扎蒙花油,热乎乎吃两大碗。酸粥凉了,就炒着吃,也别有风味。燥热的晌午,做一大锅酸米汤捞饭,有稠有稀,爽口又解乏。小吃有凉粉、碗托、酿皮,关键是要调一盆好汤。碗托还是沙圪堵的正宗,去裤裆街,随便找一家坐下,长凳长桌,热汤凉汤,三碗不过瘾。薛家湾有家不错的驴肉碗托,虽是小门小店,却很火爆。老板娘每日凌晨四点起床,做够一天的碗托,午后准保卖完。驴肉是娘家哥哥亲自去山里人家挑来的,一个月走一遭,风雨不误。
无论年头怎么变,“河畔的人”总是和黄河一样,该开河时不冻冰,该上冻时不带水,从容地过着自己的四季,享受着那一方风土。
漫瀚调
“漫瀚调调脆个铮铮音,蒙汉兄弟越唱越惹亲。漫瀚调是那盘根根柳,笑声声唱出个手拉手。黄河水绕着准格尔流,流进蒙汉人民心里头。天又长来地又久,蒙汉人民的情谊万辈留……”在准格尔,无论男女老幼,有事没事都爱唱几句漫瀚调。
一大清早,太阳还没露头,大人起来烧水做饭,孩子还在睡懒觉,小黄狗窝在大门的角落里打盹。不知是谁家的收音机里唱起了漫瀚调。“哥哥长,妹妹短,妹妹坐船哥哥搬;黄河长,艄公喊,唱他个九十九道弯。沙圪堵,杨家湾……”一样的调,比兴的词。早晨从漫瀚调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准格尔人把漫瀚调捧上了台面。红白喜事,漫瀚调是重头戏,《十对花》《眊妹妹》都是必唱曲目。展销交流,请来戏班子唱。逢年过节,亲友聚会,即兴发挥也是常有的事。“不唱三声唱两声,叫人家还说咱们没出过个门”,走到哪儿,准格尔的漫瀚调都端得出去。
从前,姥姥家的凉房里有架旧扬琴,弦断了两根,琴面落满了灰。那是舅舅年轻时爱玩的乐器。自打他当兵走了之后,琴便搁置在那里。前两年,舅舅新购了一整套唱山曲的乐器,琴笛胡俱全,每到过年,总有唱不完的曲儿,弹不尽的锦瑟丝弦。
漫瀚调里,阔大或小情,熟悉的乡音和直白的传达,筑起了温暖的乡愁。然而有些温暖令人心碎,只有及时缝补,许能长长久久。
回娘家
在缺车少马的年头,出远门全靠两条腿,加之山路难行,多沟坎,因而出去一趟很是不易。男人带着口粮,卯足劲儿,一天也就走上四五十里路。晚上歇下,脚底全是血泡。男人如此,对女人来说,便更是受罪。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是劳碌辛苦的日子里最温柔的盼望,只要想一想,就能自心底生出花来。
回娘家不是个简单事儿,之前,往往要精心准备一阵子。若是在杏子熟了的时节,黄绵杏是必须要带的。挑一根结实的长棍,仔细打下一颗颗绵软甘甜的“红脸脸”,拣来放在布兜里。杏子、果子这些“山味”要带,自家养的鸡鸭也要带。
吃的备下了,穿的自然也少不了。布料是早些时候扯下的,货郎担一年总要来那么几次,每次都要去瞅两眼。先给娃娃买几颗糖,挑些针线,再扯几尺布,给男人和娃娃做鞋子用。低着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补丁,想着该做身衣服了,又扯了两块素色的布料。隔着衣兜捏了捏,还有几张钱,这才又望向担子里的缎子被面。颜色上纠结一阵,拿起缎子里里外外瞅半晌,一寸一寸摸过,思量了许久,终于掏出手绢,小心翼翼打开,递上沾了手心汗的钱,五毛的一毛的,货郎足足要数两遍才罢休。料子扯好了,得赶两件衣裳出来,给老母亲做个褂子,给老父亲缝条裤子。白天忙完家里地里的活,晚上踩缝纫机到半夜。颇费了一番功夫,东西总算是备齐了。
鸡一叫就起来,烙几张饼,用罐头瓶装些水,收拾停当,这便出发了。三十几里路,得翻过好几道沙梁,得过两条小河,得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来回绕。午间的日头毒,就在树下稍作歇息,吃上两口饼。继续赶路,山路窄,多不平,身上的东西越来越沉,步子慢了下来。一个人走着闷,便哼起山曲来,不想另一山竟有歌回应,只是不见人影。一路走走停停,脚上磨出了泡,忍着再走。太阳快落的时分,终于瞭见了娘家门口的大枣树,劲儿又上来了。一鼓作气飞到院门口。老母亲已出来迎接,一把牵了闺女的手进屋慢聊。闲话家常,不知不觉已至深夜。翌日早起,抢着做了饭,接着搓麻捻线,浆洗被褥,换上新被面,足足忙了一天,晚上才拿出新衣裳,仔细给父母穿上,看看合不合身。第三日,这就要走了,娃娃留在家里不放心,隔半月十天再回来看爹娘。老母亲拄着拐杖,小脚颤颤巍巍,抹着泪儿送到大枣树跟前,闺女走远了也不肯回去。
别了爹娘,想到再聚无期,不觉泪湿衣襟。纵然留恋,也只能回回头,挥挥手。肩上没了鸡鸭布匹,身子轻了,步子大了。过了这个山头,生活又开始了。
水在转
山高,水也远。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住在河畔的,草滩上挖一羊铲子就能出水。所以家家户户都安轧井,四季吃水不愁。住在梁峁的,掘地几十米也出不了水,只得打一眼旱井,夏接雨水冬存雪。遇上好年景,雨水足,能敞开用几天水。遭逢旱灾,别说猪羊,人的吃水都成了问题。只好套了车,拉着水箱水罐下山,到镇上买水。山路左弯右扭,有窄没宽,走一趟并非易事。上下坡路都得倍加小心,稍不留神,人车俱翻。有了路上的种种艰辛,又花了不少钱,水变得异常珍贵,不能浪费分毫。洗脸水放着洗手,泔水留着喂猪饮羊,洗衣服水用来擦地。
有些地方,坡上没水,沟底却有泉水。泉水自泉眼突突冒出,掬在手心喝一口,齿间生甜。农有忙闲,可担水是一天也不能间断的活儿。一根木头扁担,两只大铁桶,下一道坡,穿到四边陡的塬,过沟底小路,瞟一瞟大大小小的“水圪卜”,选定一个少泥沙的,先把浮着的树叶清理一下,再一瓢一瓢地舀,九分满才罢手。长吁一声,使劲发上一力,担起便走。有了肩上的重量,走路稍微慢些,却是稳稳当当,一滴水也洒不出。一口气上了塬,放下扁担,歇一锅烟的时间,提气上坡,三步两步就看见了自家的烟囱。担了水回家,把清凌凌的泉水倒入水瓮,转头又去挑一担来。依然是旧路,步子踩得瓷实。
虽说吃水靠担,种地靠天,但也想有二亩好田,打闹个好收成。办法有,打坝。工程说小不小,小打小闹不成。适逢上头来话,全村一齐出动。扁担又派上用场,勾着盛满泥土的箩筐,把坝一点点筑起来。大坝初成,修了渠道,通到各家的二亩好地头,旱年也能打下不少粮。有了大坝,又有了二坝和三坝,大大小小的坝,把庄稼染绿了,也让平凡的日子多了盼头。
山不转,水在转。如今,院里打了井,一合闸水就上来了。高山梁峁上也通了自来水,清冽甘甜,还能侍弄些花草、蔬菜。担水路上瞭妹妹,见面面难招个手——这一页翻过去了。
看戏
看戏,是准格尔人一年一度的大事。
“拉锯,扯锯,舅舅门上唱大戏,搬闺女,叫女婿……” 从这首民谣中可知,唱戏是要“惊动”全家人的,包括远在他乡的闺女和女婿。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山那边的女儿女婿来一趟不易,不论赶车还是步行,都是要大费周折的。准格尔人看戏之隆重,对看戏的重视程度,由此可窥得一二。
所谓“戏”,大多是晋剧班子。每年夏天,各乡各镇都要请来晋剧班子搭台唱戏,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几天。唱戏期间,大概是乡镇一年中人聚得最多的时候,红火热闹可比正月十五秧歌会和二月二灯游会。
看戏是纾解劳累的一种方式。到了夏日,庄稼在结束了与杂草的“战斗”后,实现稳定生长。赶上天气适宜,正是看戏之时。
小孩子看戏,是好奇。有的伸长了脖子,似乎想从一个个粉墨登场的唱戏人身上看出点什么来。看见黑脸的出来,吓得直往大人怀里钻。小孩子看戏一摸黑,戏看完了,连台上进进出出几个人都忘了。大人看戏,是真的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搬个小板凳,一坐就是一下午,末了还想看夜戏。精彩处,忍不住要呼喝两声。剧中人悲则悲,剧中人喜则喜。剧情跌跌宕宕,情绪起起伏伏,心揪起又放下,眉皱起又展开。戏剧起起落落,像极了人生百态。
说来倒也怪,平日里腰酸背疼,看戏这会倒不疼了。这便是看戏的治愈功能。从前不比现在,没网络没电视,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也就是唱唱山曲。空闲下来的日头需要打发,精神世界的匮乏需要填补,看戏便顺理成章走进人们的生活,为劳累枯燥的日子添上了些许热闹,提供了不少谈资。
当然,看戏不只是为了戏。看戏是个泛称,戏是个载体。人们为戏而来,也为别的。
看戏,是亲朋好友聚会的一个契机。定了亲的人家,看戏是要叫媳妇的;嫁了闺女的人家,看戏是要喊女儿回来的。看戏是大事,是好事,全家人共享才是真的好。开着敞篷三轮或四轮车,载上家人,载上邻居,载上七里八乡的人,兜着风、冒着烟就出发了。一路上颠簸,一路上歌唱,终于到了戏场。“咦,好久不见,你也来了”“啊呀,姑舅哇,来坐下拉一阵”……在人挤人的戏场,无需寻找,自有好久不见之人,自有想见之人。一年也见不上两回的亲戚,几年也不联络的朋友,因为看戏找到彼此,互诉生活短长,找回少年情谊。还有的人借看戏偷窥暗恋之人,能在拥挤的人群中瞧上一眼就觉得知足。
看戏,亦是交易买卖的一个好时机。因有物资交流,看戏又称“赶交流”。锅碗瓢盆,锄耙铲叉,油盐酱醋,烧烤海鲜,衣裳袜子,玩具贴纸……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交流会上买不到的。卖的人赶场,哪里唱戏往哪走,赶了一场又一场,戏没少听,货没少卖,挣个辛苦钱。买的人手里攥着钱,钱上沾着汗,买东西必要踟蹰一阵,还价几回。买者和卖者,皆是过生活的人。人来人往,肩碰着肩,脚碰着脚。叫卖声、还价声不绝于耳,有些吵闹,竟也有些动听。生活的回声,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如今,看戏仍是人们不可或缺的文化生活。
我在家乡,也常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去看戏,带着手纸,抹着眼泪,更多的是发出纵情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