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尔沁草原上,因为爱情,少女们热烈地起舞,痴情地歌唱。
千百年来,自遥远的地方赶着马车途经此地的人们,都会被这里爱情的深沉歌咏打动。每一个被民歌记录下的少女,都在代代相传的歌唱中,化为永恒的星辰。她们有着相似又迥异的楚楚动人的面容。草原上每一朵娇嫩的花,每一株摇曳的草,每一只飞过的鸟,都知晓她们浓郁的思念。她们对着天空倾诉,追着云朵呼唤,绕着松树追问。她们是乌尤黛、万丽姑娘,她们是达古拉、乌云高娃龙棠。她们犹如大地上叫做马兰、格桑、杜鹃、山丹、金莲、柳兰、雪绒的缤纷花朵,用绚烂的爱情,点燃夏日狂欢的草原。她们是科尔沁大地上无数善良纯真的女子,她们又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在永无绝灭的歌声里,散发着野性蓬勃之力。
爱是原始的激情和欲望,是生生不息的繁衍,是火山爆发般灵魂的冲撞,是绵延一生的牵挂,是人类在尘世间永不厌倦的追寻,是至死不休的人生理想。每一首爱情民歌的源头,每一种舞蹈的起始,都有一个火热的思春的少女。
在库伦旗,人们这样讲述安代舞的源起。草原上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少女,爱上了一个俊美少年,可是她不知与谁分享这个每天都在疯长的秘密。父亲已经老去,在人烟稀少的草原上,她走出百里,也找不到一个人倾诉内心的痛苦。这个少年,或许只是途经这片寂寞的草原,借宿几晚。他踩着清晨的露珠,看少女早起挤奶,喂牛,打扫,摘菜,熬茶。少女在忙碌的间隙,恰好捕捉到这让她心旌摇荡的视线。对视的瞬间,一粒叫做爱情的种子,怦然打开,并迅速地抽枝展叶。当他离去,她的身体留在了故乡,心却跟着他在茫茫的草原上日夜兼程地行走。不懂少女心思的父亲,已经忘了那个偶然路过的少年,他只知道心爱的女儿病了,精神恍惚,茶饭不思。他眼看着她日渐消瘦,眼神空洞,仿佛她在人间已经枯萎。他请来医生,几经治疗,仍不见起色。忧心忡忡中,老人用牛车拉起女儿,前往他乡寻找名医救治。可是牛车太慢了,少女孱弱的身体追不上走失的心,又因漫漫长途颠簸劳累,终于在行至库伦旗时,病情加重,奄奄一息。老人围着车子长歌当哭,悲伤起舞。路过的人们看到一朵尚未绽放的花儿即将夭折,无不潸然泪下,并情不自禁地跟着老人一起甩臂顿足,绕车哀歌。昏迷的少女在歌声中苏醒,悄无声息地下车,跟随众人忘情起舞。等到人们发现时,少女已大汗淋漓。更惊讶的是,这样纵情的歌唱起舞,竟让她的病为之减轻。一颗疾走的心,终于被天地间自由不羁的歌舞打动,告别少年,返身回到少女的身体。
自此留在了科尔沁草原的少女,究竟有没有等到让她失魂落魄的少年?此后她的一生,又是否与少年相遇?当她终于嫁人,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她是否依然会想起那个载歌载舞、重获新生的神秘午后?而当她老去,忆起少年骑马经过栅栏向她问好,她就在那一刻被爱的神箭射中,她的心底,是否还有涟漪漾起?
用民歌讲述故事的人们,很少会将一个少女的一生,如此细致入微地描述与记录。她们在民歌和民间故事里,只有最闪亮的瞬间芳华。但恰恰是这闪亮的瞬间,让她们成为科尔沁草原上的传奇。当我走过这片草原,听到人们传唱这些少女忧愁又明亮的爱情,她们便不再只是一个个抽象的名字,而是化作呼之欲出、有血有肉的天真少女,和我牵手走在云朵的影子里,嬉笑追逐,亲密耳语。
叫乌尤黛的姑娘,一个少年沉醉于她的一笑一颦,他日思夜想,无法入眠,于是“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可是这样依然不能解除他的烦恼。思念在他的身体里,犹如神奇的酵母,迅速地膨胀、生长,直至侵蚀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骄傲的自己,他变得卑微,敏感,惆怅,于是他刷完了白马,又在第二天深夜,“把青马刷了一遍”。他的心早已夜行千里,飞越科尔沁草原,抵达心爱的姑娘身边,跟乌尤黛缠绵悱恻,诉说无尽的相思。可是他的人啊,还留在青马和白马中间。他看着睫毛浓密、双眸清亮的白马,觉得它真像亲爱的乌尤黛;他看着高大伟岸、鬃毛发亮的青马,觉得它真像梦中的自己。他羡慕这一对日夜厮守的伴侣,恨不能将自己变成其中的一个,马不停蹄地奔跑到乌尤黛的身边。他还想告诉乌尤黛,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能飞翔的蝴蝶,落在你的胸襟上,永远望着你”。他嫉妒乌尤黛视线所及的每一个细小的生命,比如一束马兰,一枚浆果,一只蝴蝶。被这嫉妒日夜折磨的他,终于在某一天,借着皎洁的月光,飞身跃上洁白如雪的白马,一声令下,赶去寻找快要将他燃成灰烬的爱情。可是啊,他陷在浓烈的思念中已经头脑昏沉,看不清月夜下的大道朝向哪个方向,于是一头撞到粗壮的杨树上,“躺了一月还没起”……
乌尤黛的家,究竟隐匿在科尔沁草原的哪一个角落,是临近蜿蜒曲折的西辽河,还是坐落在每日有云朵飘过的山坡,再或铺满野花的山谷,无人知晓。我们只知道有个愣头青一样的少年爱上了她,他的爱炽热到可以击退漫天的乌云,让飞舞的尘埃重现光芒,可是,他却只能“从那远方呼唤”着乌尤黛。他爱得从马背上重重摔下,一月卧床不起,还痴心妄想化成翩翩飞舞的蝴蝶,日行千里,抵达她的裙边,亲吻她的脸颊。他在乌尤黛诱人的微笑里,迷失了自己。但他甘心于这样的迷失,因他爱她,至死不渝。
思念乌尤黛的少年没有名字,痴恋云登哥哥的少女也丢失了姓氏。或许她叫阿纳日,明眸善睐,宛若榴花。或许她叫格根哈斯,冰清玉洁,娇小玲珑。或许她叫多丽雅,嫣然一笑,摄人心魄。其实无论她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因她情真意切的呼唤,早已像杜鹃花一样遍植科尔沁草原。她带着一丝温柔的嗔怨,向远方的云登哥哥无休无止地倾诉:“从三月到五月,你为什么不回来?”可是刚刚埋怨完,她又迫不及待地表白:“从白天到黑夜,我等着你回来。”她盼了两个月,云登哥哥都没有回来,可是他在她的心里,依然像“云在高处它轻轻地飘啊飘”,每一朵无声无息经过的云,都是与她在梦中缠绵悱恻的云登哥哥。
因为梦到云登哥哥就不愿醒来的少女,“见到石头哥哥就扭扭捏捏”不知如何是好的喜吉德姑娘,盼着情哥哥宝音贺希格路过时来家相聚的万丽姑娘,把飘着麝香的红绸衣一针一线地缝好,却又因情哥哥迟迟不来而任性扔进火中烧掉的满晓姑娘,远嫁他乡却期待着五日后情哥哥能来与她相会的乌云高娃龙棠姑娘,每逢思念即将奔赴战场的恋人便双眸闪亮的正月玛姑娘,搅乱了无数少年梦境的美鹿一样的梅香姑娘,日日盼着达那巴拉哥哥回乡探望的金香姑娘,一场阴雨过后便要和恋人分离的达古拉姑娘,她们是科尔沁草原上永不凋零的花。多少风雨途经这片大地,带走枯败的草木,夭折的鸟兽,老去的人们,唯有民歌中的少女,穿越漫漫时光,却依然闪烁琥珀般永恒的光芒。
大地上游走的人们,他们听到这些歌声,就会想起一生中最甜蜜的那个午后,高原的阳光照耀着虚掩的门扉,一个俏皮的红衣少女迎面走来,一颗心便瞬间坠入爱情的河流。他愿跟随红衣少女在草原上纵情流浪,生死相依。她是他生命中的火焰,是他存活于世的所有的意义。他如此爱她,只愿人间所有的光都洒落她的身旁,而他就在黑暗中,向着这世间唯一的光,一生奔赴,至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