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听人说,街心公园吹笛子少女的雕像被移到商场门口了。你小时候咱们还在那儿照了张相呢,记得不了?”“啊?被移到了那么热闹的地方?”外地工作的我,10年来,第一次有如此长一段时间和父母朝夕相伴。
犹记得小时候,我妈单位的后院,斑斓的光穿过爬山虎,将报废车辆上的尘埃溅起;姥爷家的车棚,丁香花瓣偷摸钻进去,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放学穿行的小公园,摆摊的老大爷带有方言的叫卖声……
哦,还有广场南边的街心公园。那时,可是年轻妈妈们带孩子玩耍的好去处。“苏姑娘,小心台阶,膝盖刚好,别又摔了。”“苏姑娘,千万记住,别捉蜜蜂。”4岁的我,爱跑也爱摔,爱抓蝴蝶,也被蜜蜂蜇过手。我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我妈把她自己和我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是我不喜欢照相。
“摄影师,这个吹笛子少女的雕像真好看,是刚摆出的吧?就来这儿,给我和女儿照张相。”听到我妈和专门为游客照相的人说这句话时,我第一反应就是赶快跑。要照自己照,可不要加上我。不愧是我妈,把我了解得透透的。她一把揪住我的胳膊,用力压在她的大腿上对摄影师说:“照!”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张照片:
汉白玉雕成的少女端坐着,长发飘扬,裙裾齐膝。她歪着头若有所思地吹着笛子,脚下水波流淌,身旁飞鸟环绕。身后,树枝藤蔓交缠,如墨绿、青绿、石黄的油彩层层涂在掺着银线织成的蓝缎上。
我妈半坐在雕像的底座上,微笑着,齐肩的头发微卷,乳白色的泡泡袖衬衫系在黄黑格的高腰伞裙里,脚蹬一双半高跟鱼嘴白皮凉鞋。没错,现在看也是个时髦的小姐姐。
她右手撑一把暗红色阳伞,左手压着一个不高兴的小姑娘。小姑娘身穿胸前绣着小帆船的红白格连衣裙,头戴白色蕾丝花边遮阳帽。她亲爱的妈妈还在帽檐上系了一朵粉色蝴蝶结丝带,怎么看也是被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可是小姑娘皱着眉头,撇着嘴,像是快哭了,又像是倔强地看着远方……
我怎么能忘记这张相片呢?30多年过去了,我家搬了3次。遗憾的是,我妈的玫红色牡丹暗花缎面影集在最后一次搬家中散架了,照片不知遗失或夹在了哪里,也许哪天它又会跑出来,谁知道呢。欣慰的是,我家离那个街心公园很近,穿过一条马路就能走到。不变的是,我妈依旧叫我“苏姑娘”。
眼瞅着回单位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和我妈每天有一搭没一搭甚至无头无尾的闲聊终于有个尾了:“苏姑娘,你是不马上就要去上班了?”不,上班前我一定要再去街心公园看看,亲眼证实一下“吹笛子少女”是否还在。
大风天气过后,天空变得清透澄明。黄昏时分,我和我妈说:“咱们去街心公园走走,这时候人少。”我妈说:“街心公园现在可美了。”说着我们向那边走了过去。
街心公园所有布局和设施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它仿佛就这样自然而然的,从30多年前那个初夏,经过暖冷更迭,走到了这个初春里。所不同的是,初春冷清的灰是主色调,干枯的桃花枝把头顶的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妈如向导一般,告诉我要从这条小径走、那个长廊过,陌生到像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熟悉到像还在对我喊着“小心台阶”。我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她的背影里,心头突然涌上与母亲,与这个城市、这片大地融为一体的踏实感。
“看,那是不是你小时候咱们一起来照相的雕像?”我妈指着不远处的“吹笛子少女”,回头对我说道。
“可不就是嘛,那你还说被移到商场那儿了。肯定是不经核实,听阿姨们说的。”我佯装怪怨地说。贾姨、申姨她们是我妈工作时的好同事、退休后的好邻居、一辈子的好闺蜜。
“哦,忘了和你说了,那天我去商场那儿留心看了下,广场边上也摆出一个吹笛子女孩的雕像,和这个很像,也有可能就是模仿的,可女孩旁边是鹿不是鸟。和这个比,那个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对了,是神韵。”说着,她掏出手机,对着雕像竖比一下、横比一下,手机咔咔响个不停。我妈还是那么爱照相。
她的面庞模糊在光影里,我想象着彼时那熟悉的表情:喜悦中流露出一丝小天真。然而,她举着手机的手又把我拉回到此刻:骨节突出,看不出一点肉来,黑黄的皮肤上隐隐有几颗斑点浮动。恍惚间,它似乎变成了头顶的枯树枝在风中摇曳。这还是30多年前那个一把将我压住的手吗?站在今天 “街心公园”这个时空的坐标上,我尚能以30年的刻度回望过去。未来呢?我还能寻得到和我妈背影重叠的踏实感吗?那么,让时光凝结在此刻吧。
“妈,别空对着景拍了。走,咱俩再去雕像前照张相。我的手机自拍效果可好呢,美颜。”我大声道。我妈诧异地看了眼过去不爱照相、现在仍然不爱照相的我,赶紧说:“好好好,别用你的手机拍,用我的。美颜后不自然,再说照在我的手机上,我知道存在哪儿,以后想看的时候好找。”说着她忙把我拉到雕像旁,举着手机说:“就这儿吧,你看这个角度怎么样?人和景都有了吧?”
“可以呀,照相你是专业的嘛。”
“那照了啊,茄子……别动,再来一张横的。”
……
雕塑少女眉头深蹙,眉间怅然化作指间晚笛阵阵。笛声向地面倾泻而下,激起几重波浪。波浪翻滚成小鸟、大鸟,最后终于变成天鹅飞向少女如云似风的发海。流转轮回。
落日余晖。街心公园的小路上浮动着一条金色的光之河,静静地流淌着……“光阴就像一条河,必须向前奔流,不然,就是死水一潭……”姥爷过世10年,此时他的话却如晚笛一样在我耳边萦绕。
手机一震,是我妈发来的照片:自拍模式让我们本就看上去相似的弯弯笑眼愈加像得明显,照片的上半部分是雕塑少女吹笛的上半身和展翅的飞鸟。
夕阳将天空染成了一片橙红色的海。街边老楼房昏黄的灯也三三两两亮起,就像小时候姥爷点的酥油灯,一盏盏幻化成金色的水滴,汇入天边的海。晚笛化作飞鸟融入海里。是的,明天它还会飞回,在这个城市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