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贡格尔草原上的雪,下起来连天扯地,瞬间,就把蒙古包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漆黑的夜里刮起了风,犹如一群怪兽在嗷嗷地吼,刮得包顶直摇晃。
额吉听到四周咔咔欲裂的声音,焦急不安地说:“马群要被雪抓跑了,怀驹的骒马找不到家了……”
外面,惊慌的马群四处乱撞。风雪夜,马群有个习惯,会顺着狂风跑出上百里。
额吉连连祈祷:“快停了这发了疯的雪,尥蹶子的风,让那些可怜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吧!”
就是在这个暴风雪的深夜,黑马驹提前降生了。它还没从地上站稳,瘦弱的母马又冻又饿,死了。
黑马驹被额吉抱进蒙古包,它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四肢弯曲着,身上挂着冰,靠着毡墙打颤。
额吉穿着宽大的袍子,连腰带都没来得及系上,她颤巍巍地用手抠去黑马驹的嘴、鼻子处黏稠的胎液,用自己的袍襟揩干它的身体,然后紧紧地把黑马驹搂在怀里。
黑马驹瑟瑟发抖。
额吉心疼地说:“我再晚出去一会儿,你就会冻成一坨梆硬的冰了。”
过了一会儿,黑马驹身上的毛干了,身体暖和了,它扭着头,朝额吉的怀里拱,找奶吃。
黑马驹刚出生,睁开眼就看到了额吉慈祥的脸庞,它把额吉当成妈妈了。
两个小时之内,出生的小马驹要吃上初乳,这样不但能增强免疫力,而且有足够的力量站起来。
额吉的手指在黑马驹身上一遍遍梳理着,茸毛变得松软蓬松。
黑马驹愈发饥饿,它抬起头,充满期待的眼睛湿漉漉地瞅着额吉。可是母马死了,无奶可喂,额吉可怜地亲着它的脑门儿,急得满头是汗。
额吉突然拿起喂羊羔的奶瓶,忙塞到了黑马驹的嘴中。
黑马驹吮了几口,又吐了出来。
额吉借挤马奶的机会,把黑马驹偷偷地塞到了一匹刚产驹不久的母马的后腿下,母马感觉到了异常,尥了一个蹶子,躲开了。
母马的蹄子,差一点踢到黑马驹的头上。还没有叼住奶头的黑马驹,吓得倒退了几步,愣头愣脑,不知所措。
额吉抓住马笼头,她反复捋着母马的鬃毛,拍着它的脊背,劝它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妈妈,一个有爱心的妈妈,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母马逐渐安静了。
二
黑马驹在额吉的照顾下,活蹦乱跳。它四肢颀长,眼睛乌亮,茸毛柔顺发光。额吉去棚圈,它就跟着去棚圈;额吉去挤奶,它就站在母马的身边;额吉去远处拉水,它也跑在牛车的后面。
额吉不知疲倦地忙碌着,挤奶、拴牛犊、烧奶茶、挖牛粪砖, 她一边干活,一边教训贪嘴的黑马驹:“你这馋嘴的家伙,还没有吃够吗?”一边喊儿子,“乌力吉呀,你把它拴在勒勒车上,呵哟……”
凌晨,阿爸骑着马,奔向了草原深处,他要把在草原上整夜吃草的马群圈回来。额吉把羊群撒开,一只只羊蹦跳着,咩咩地叫着,低着头,奔向无边的草原,在晨曦中,像朵朵白云在绿草上滚动。乌力吉则骑着马,趁着凉爽的早晨,把快乐的羊群赶向远方的草原。
鞭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铺满新绿的草原醒来了。晶莹的露珠,一个个,在摇曳的草尖上挂着。
额吉爱每一种动物。草原上的旱獭,穴居食草,颈部短粗,耳朵短小,两只圆眼清澈单纯,一副大板牙露出嘴唇外边,喜欢站立观察四周动静,两只短粗的前爪经常合在一起,好像是在作揖,显得憨态可掬,惹人喜爱。夏天,连续的强降雨给干旱的草原带来了生机,但是也给草原上的小动物带来了麻烦,小旱獭漂浮在大水中瑟瑟发抖、岌岌可危,额吉捏着小旱獭颈部的皮,光着脚,把它们救上岸。
早晨,是额吉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烧奶茶,挤马奶,黑马驹跟在她的身后捣乱。她停下来,黑马驹就嗅她的衣服,还调皮地跟牧羊犬一起抢水喝。
三
额吉默默地翻出一个破旧的马鞍,这些天,她的闲暇时间都用在对马鞍的修理上,她把旧的鞍鞯去掉,重新配了嚼子、缰绳、镫带,连那副锈迹斑斑的马镫,也被额吉用獾子油浸过,再用芨芨草一遍遍打磨,已经显现出原来的亮色。
额吉说,要亲手给孙子乌恩奇制造一副马鞍。
额吉说:“马鞍是男人打拼天下的重要工具,头饰是蒙古族女人的一生。”
几天前,阿爸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发了脑溢血。
额吉抱着垂危的阿爸:“你这个勇猛的儿马子,这次真的要扔下我不管了呀……”额吉眼角凝着泪,不相信阿爸会离开她。
阿爸还是走了。
女儿乌日罕从旗里赶了回来,她趴在额吉的怀里流泪。额吉无语,默默地摸着女儿的头发。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嘶。黑马驹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不管不顾地把脖颈伸向额吉,把颤动着的嘴唇伸到额吉的怀里。它的双耳一耸一耸,不安地睁着那双黑黑的眼睛,惊恐的表情,好像在询问着什么。
额吉轻轻地搂着黑马驹的头,一只粗糙的手久久地抚摸着。她的眼睛里盈满泪水,肩膀在微微地发抖。
乌日罕非常不安,她担心额吉的身体。连日来,额吉默默地熬奶茶、煮肉,一句话都不说……
一天夜里,乌日罕被一种轻微的声音惊醒,她看见额吉用被子捂着嘴抽泣。乌日罕没敢打扰额吉,静静地躺着,任由眼泪顺着脸颊蜿蜒流淌。她知道,额吉忍耐得太久了。
第二天,乌日罕细细地打量额吉,一夜之间,额吉老了许多。
额吉仍然步履蹒跚地套上牛车去拉水。她斜斜地坐在车辕一侧。
额吉的脸上沟壑纵横,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驼了。看着额吉矮小单薄的影子消失在低洼不平的盐碱地里,乌日罕方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黑马驹一直跟着额吉,跟到了贡格尔河。它的嘴唇探进河水里,低头长饮,河水漾起一圈圈次第扩展的波纹,在波光潋滟的河面上,荡出一条条闪光的弧线,一直密集地向对岸荡去。
返回的牛车一摇一晃地走在坎坷的土路上,车轮子溅起冰凉的水,溅了额吉一脸一身。不知是水,还是泪。
额吉爱草原,爱牛羊,爱孩子,爱阿爸,爱了一辈子,可是她却从没说出一个爱字。
四
这一天,天气晴朗。额吉给孙子乌恩奇束紧腰带,一起走到草地上,她要让乌恩奇试一试她修理好的马鞍。
一匹好马,最终要属于一个能够征服它的人。
乌恩奇勒紧马肚带,整理了-下鞍鞯,勇敢地跨上马。突然,黑马驹猛地竖起前蹄,在空中转了半圈。它还不适应乌恩奇骑在它的背上,不停地尥蹶子,青青的草地踏出密密麻麻的蹄印。乌恩奇死死拽住黑马驹的鬃毛,两腿夹住黑马驹的肚子,身子贴在马背上。黑马驹拼命摇晃着身子,左歪右晃,乌恩奇的身体一会儿耷拉到马肚子上,一会儿翻上马背,小脸儿颠得通红,汗水浸透蓝色的蒙古袍,紧紧贴在他的脊背上,毡帽也甩到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乌恩奇骑着黑马驹,重新回到包前。当他滚鞍下马的时候,额吉猛地扑倒在地上,亲吻着这片青青的草地,亲吻着这片留下了她和阿爸的斑驳足迹和炽热爱情,孕育了儿女们的大草原。
看见这一幕,乌恩奇悄悄地哭了,青绿的草茎和嫩叶上,沾挂着他告别童年的泪珠,也挂满了额木格(蒙古文音译,奶奶)的泪珠。
“你要长成像你额布格(蒙古文音译,爷爷)一样勇敢的牧人!”额吉一手牵着乌恩奇,一手牵着黑马驹。她的步履坚定,稀疏的白发在阳光下飘动着。
五
额吉发现,最近她家的一匹老马总是不跟群回来。每次,她都着急地骑上马去找它。
贡格尔河上,有天鹅在游。一年的秋天又开始了,它们要飞离草原,来年再飞回来。
终于,额吉在贡格尔河的下游河滩上发现了老马,它神情恹恹,孤独地站着。
这匹老马已经陪伴额吉20多年,就像亲人一样。
它老了。额吉知道,老马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她决定,在过些天的转场后,将老马放生。
额吉心里还有一点担心,她希望老马能在转场时,坚持走完,走到转场的终点,那时,她就可以安心地把它放生了。
一年一度的转场开始了,额吉家的牛、羊、马蹚过了齐腰深的贡格尔河,向着冬牧场浑善达克沙地进发。可是在过河的时候,老马胆怯了,犹豫不决。最后,额吉只好骑上一匹马,拽着老马的缰绳,把它牵过河。
过河的时候,老马几次差点绊倒,它的眼睛里有恐惧,有无奈。额吉心里一阵酸楚。
终于上岸了,他们抵达了山后广阔的牧场。
额吉坐在草原上,静静地看着老马,她希望从老马的身上,能找到它能坚持再活一年的力量。可是,老马躺在了草原上,头紧贴着地,眼闭着,肚子一鼓一鼓的,气喘吁吁。
额吉的心里更加沉重了。马是很少躺在草原上,除非它刚生下来的时候,除非它老得要死的时候。
一幕幕往事在额吉的心里浮现。额吉想起,他们一家几代人,都骑过老马。孙子乌恩奇有一次摔在山谷里,是老马把他叼回了蒙古包。
乌恩奇陪在额吉的身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额吉抓了一把青草,喂给老马,老马勉强抬起头来,可是嘴巴只是轻轻张了一下,头又低了下去。额吉的心里更难受了。
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额吉用手仔细地梳理老马的脊背、鬃毛、肚子、大腿。她和乌恩奇一起往老马的额头上、身上抹牛奶。
老马任他们抹。老马的眼睛里湿湿的,看着牛奶从自己的额头上流了下来,老马仿佛知道了什么。
临走时,额吉抱住老马的头,亲了又亲。
额吉哽咽着说:“你想翻山就翻山,你想过河就过河,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乌恩奇骑上马,牵着老马,沿着山谷走了好远,这是一条陌生的路,否则老马一定顺着原路,回来找他们。
黑马驹一直跟在后面,它不是老马的孩子,但是就像亲人一样,一直跟在老马的身边。
自从额吉把它从那个风雪夜里救活,自从它长大进入马群后,就和老马形影不离。
乌恩奇决定把黑马驹留在老马的身边,伴它度过最后的时光。
六
乌恩奇站在草原上,看着老马,舍不得扔下它。
老马,黑马驹,两匹马,在远处静静地吃草。
乌恩奇骑上马,回过头,看着老马。老马抬起头,正向他这边凝望。乌恩奇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夹紧双腿,催马狂奔起来,他怕自己会回过头,情不自禁地回到老马身边。
乌恩奇越跑越远,老马的身影渐渐消失了。拐了好多山峁,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乌恩奇没有回头,眼泪流下来。他知道,那是老马在向他告别。
七
第一场雪落了下来。
远远地,黑马驹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跑了回来,额吉知道,黑马驹已经陪伴老马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老马已经去了天堂……
额吉不敢看黑马驹布满血丝的眼睛。黑马驹凑到她的身边。她感觉到手上有一团潮湿的气,是黑马驹探着鼻在嗅她的手;往上摸,是马浓密的睫毛和耸动不已的耳朵。
黑马驹的眼睛里,有泪!
额吉搂着黑马驹,悲恸地伏在它的肩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