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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朵花,那一片雾,那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

——送别扎拉嘎胡
  □阿古拉泰

  这个题目落在纸上,我的眼睛便开始潮湿了。云海苍茫,一位仁慈长者的形象即刻浮现在眼前:一顶如雪的白发,一双清澈深情的眼睛,一张红润温暖的脸庞,一抹永远也挥散不去的童真的笑容……

  这是扎拉嘎胡,当代著名的蒙古族作家,来自草原深处稳健持重的骑手,一生默默耕耘、汗水与收获相辅相成的文学前辈!

  刚刚迈入文学门槛,我便知道有一位声名很响的作家扎拉嘎胡。知道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学长者,知道他的处女作是《一朵红花》。代表作长篇小说《红路》,最早写出了蒙古族青年知识分子的觉醒,跟党走上革命之路,他们的人生抉择折射出波澜壮阔的时代,堪比草原上的《青春之歌》。扛鼎之作长篇小说《草原雾》,杀青于上个世纪60年代,却在人所共知的风雨劫难中延宕了20年才得以出版。但其中对汉蒙团结奋斗的热情书写,并未随着时间的淘洗而失色,反而在当今时代愈发熠熠生辉。《嘎达梅林传奇》和《黄金家族的毁灭》成功塑造了近现代两位彪炳史册、性格各异的蒙古族英雄,辉映着一个民族叱咤风云的历史和饱经风雨的文化。这四部长篇奠基了扎拉嘎胡在内蒙古当代文学史上重要的历史地位,彰显着一个爱国、深思、坚毅、热情、深谙民族文化精髓的作家的精神担承。

  一位胸前缀满“章嘎”的搏克手,背上往往还要佩戴上几把射雕弓箭的。

  扎拉嘎胡矢志长篇写作,更有散文、评论茂密丛生。他似乎并未着意成为诗人,却把诗意悄然蕴藉于其他文体当中。读《夜过巴林桥》,仿佛就随着他看到河水、星空和野鸟;在《草原的新生》《哲里木之春》以及《北国千里云和月》等篇什中,他的文思会带我们感受草原上的草长莺飞、牛羊遍野与星河灿烂……

  理论思维的成熟与否,是检验一位作家创新品质的重要分野。扎拉嘎胡辨析并归纳内蒙古长篇小说创作的传统、优势乃至秘诀。正是深厚的历史感与鲜活的现实主义精神引领着他的跋涉,使他的探索之径愈加开阔。他始终保持着创作的活力与激情,或许,就是这一理论思维的积累,丰盈着他的心得与经验。即便在当下,对于新一代作者们的鉴戒也弥足珍藏。

  为文与为人互为因果。扎拉嘎胡是一位静水流深、波澜不惊的人。与人为善,与世无争。但在原则问题上,却寸土不让,绝不虚与委蛇;在写作的征程上更是一马当先,一路风云,挥汗如雨。

  那时,我只是远远地望着。

  在出版社当文学编辑,自然会有机会见到各类作家。当时的扎拉嘎胡是自治区文联党组书记。开会,台上台下;会后,车内车外。即便偶尔会议餐饮或者茶歇,他的活动半径与我总要隔着几道无形的墙。那么多年,我与他的关联,只是遥遥相望。

  一次,办公室电话的铃声响了,接起来,那端自报家门:“小阿,我是扎拉嘎胡。”瞬间,电流似乎通遍我的全身,手心也不知不觉浸出汗来。该怎样称呼呢,不知道,因为事先没有过丝毫的准备。这电话里的相逢,既喜又惊,手足无措!那时,扎拉嘎胡已是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分管文艺。我紧张至极,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小阿,牧区有一个文学爱好者,写了很多的诗稿,你看一下,究竟怎么样,能帮助改一改最好。”

  接下来,我才来得及慢慢体会不一样的感动。扎拉嘎胡副部长工作那么繁忙,还对一位初出茅庐的基层作者如此重视,同时,对我这样一个小萝卜头,竟是这般的信任,这给我增加了多么大的自信呢!

  我从一沓厚厚的的诗稿中选了三首推荐给《诗刊》,居然刊发了两首。喜出望外,这可是了不起的收获呀!当然,首先诗是过关的,不然《诗刊》岂能轻易让人登堂入室。同时我也窃喜,自感任务完成的还算成功。于是兴冲冲地带上“成绩单”,前往汇报。

  第一次面对面,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平易近人。他既没有名人的趾高气扬,也没有领导的发号施令。亲切,朴实,自然,怎么看都像是在老家教小学的我的那位表叔模样。真诚的目光,和蔼的笑容,沙哑的嗓音,夹杂着东部区河水般流淌的蒙古调,亲切极了!

  这之后,往来次数多了起来,不知不觉开始称他扎老师。感觉这样才更加亲近,似乎以学生的身份相处就能真能学到东西,假如以职位相称,我们之间的距离便依旧遥不可及。

  一次,一个重要的文学研讨会在兴安盟举办。那里是扎老师的故乡。

  乌兰浩特,红色的城,让人联想到他橙红色火焰般的面容。洮儿河水汩汩流淌,又像是他在低声细语。阿尔山草地上的野花树影簇拥着,他只在绿荫中不动声色的笑……

  七月的科尔沁草原,清风和煦,太阳也起得早。人跟大地一样,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周身似乎有着用不完的能量。一贯懒散的我,清晨竟也出去散步。忽见扎老师在川流不息的人行道上大汗蒸腾地跑步,我十分诧异。想象中的大作家应该稳若泰山,伏案沉思,大领导应该步履稳健,言笑不苟,哪有穿着背心赤膊上阵,大烟小气在滚滚红尘里奔跑的?而这,恰是扎老师多年养成的习惯。能够长期坚持长篇写作,健身,健心,健脑,没有这样的本钱怎能扛得住呢!

  满身热气的他,看见我停了下来,说,今天已经够数了,家乡的空气甜,还多跑了一些量。他带着我去逛早市。菜摊儿琳琅满目,各种农家小菜沾着晨光露水。扎老师指点着活蹦乱跳的野生小鱼,青翠欲滴的各种瓜果,像是在欣赏着家乡的自然美景,回忆着自己难忘的童年……他说,回去他还要冷水浴,这是多年的习惯。我说,我也要养成这样良好的习惯,从明天开始!

  兴安五日,我坚持了四天,回到呼和浩特市,又回归了常态。眼前只有扎老师奔跑的样子,脚下却总被无数理由缠绕,回想起来,只能空留一声叹息……

  扎老师是博学的。那年秋天,随他到锡林郭勒草原。广阔的牧场上,播放着一支悠扬动听的旋律,我听得入迷。他告诉我,这是蒙古族歌曲《克鲁伦河》。一路上,他还为我讲述了蒙古族历史的诸多掌故,让我眼界大开,十分钦佩,难怪他创作的几部长篇小说都是那样的浓墨重彩、力透纸背。

  扎老师的平和、憨厚、仁善,在文坛是出了名的。有一则趣闻一直在文友间流传。

  上世纪70年代一个冬天的傍晚,一位饥肠辘辘的陌生人叩响了扎老师的家门。埋头写作的扎老师来到橱柜翻找了一阵儿,只有四个馒头,扎老师用两张纸包好,低声道:“冷的行吗?”对方怔住了,没听懂。“冷的,行吗?”这一回,扎老师把声音放得更低,中间又加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逗号。对方终于明了,不停地鞠躬。那年月细粮紧缺,很少能有这样的收获,那人站立着,有些不知所措。馒头是从冬天的碗橱里取出来的,自然是有些冷,可这一份暖,却发自一位素不相识者的心啊,扎老师的善,足见一斑。

  扎老师堪称作家里的劳模与斗士。

  那年初秋,忽闻扎老师患病,我急匆匆赶到内蒙古人民医院。那时他已转危为安,脸色大好,见我来兴致很高,谈兴颇浓。从文坛内外到社会人生,他娓娓道来,我茅塞顿开。他说,你们这一代文学青年多幸运呀,条件好,环境好,时代赋予了你们重要的使命,要有恒心,要有远大目标,不要急于求成,不要浅尝辄止,不要辜负了广大读者。他谈到了文坛许多现象,当然有喜也有忧。他讲到,写长篇没有生活的深厚积累,靠猎奇,搜集一些资料便敢下手,把一个民族的历史都写颠倒了,这怎么行呢?写散文,像流水账,没思想,没深度,没文采,是工作总结,鉴定表扬,业绩罗列;写报告文学,堆数据,拉表格,枯燥乏味,这跟文学有什么关系呢?有的人在基层作者的成果上挂名,勾肩搭背,利益交换,让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文坛本是净土,闹利益岂不是走错门了吗?

  这是一位极富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对文学事业、文学价值的体悟与思考,源自对文学发展的深刻忧虑,也是对文学晚辈成长的重要提示。他的话在我的耳边回荡不已,萦绕至今。

  对文学晚辈,扎老师是发自内心的关爱,且不动声色。这位令人尊敬的长者内心火热,确有长者风范。

  一次,我与一位领导同去看望老人家。因为病魔缠身已久,他的身体自然每况愈下,语言表达也大不如前,但他的思维一直是清晰缜密的。他的语速本来就慢,现在就更慢了。他缓缓地说,前一段时间一位领导来看望他,留下一本庆祝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的摄影画册。看了序言,他很受震撼,感觉这篇序言写得简洁到位,质朴又有文采,有力度。同去的那位领导轻声告诉他,这是小阿给起草的。扎老师忽然一顿,那双深情炯炯的大眼睛凝视着我,然后双肩抽搐,激动哽咽,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慢慢流了下来。我被这一幕惊呆了!轻扶着他,而他一直一句话也没有说,委屈得像个孩子,长时间沉浸在激动之中。

  他在委屈什么呢?是感到一个懵懂的青年在文学长路上的跋涉,坎坷泥泞太多了,还是一株文学幼苗在风风雨雨中的吹淋下长高了?是宽慰,是欣喜,抑或这样的结果令他始料不及?

  我无法求证,也无须求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一定在心中默默祈愿,所有的嫩芽都能获得阳光雨露,都能经受得住雨雪冰霜,只要它们伸枝展叶,就应为它们遮风挡雨免遭摧折!

  这无声的一幕,让我难忘。

  在文学界,扎老师的人缘是出奇好。区内区外,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有口皆碑。

  那年,去北京见王蒙老师。谈完工作,王蒙老师立马询问“老扎”,说那可是个厚道人。哦,厚道人!这一句评语出自王蒙之口,足见分量之重。听闻扎老师辞世,王蒙老师发来深情唁电,又在电话里追忆与他交往的点点滴滴,令人泪目。

  这位从原草深处走向文坛的作家,以其毕生的跋涉,在文学这片热土上辛勤耕耘,坚定如松,成就斐然。他是内蒙古文学劲旅中当之无愧的重要骑手,是草原文学功绩卓著的奠基者之一。他以他的赤诚、勇敢、宽广、勤勉、笃信与顽强,创造并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道德风范与文学品格。他的明亮与温暖,沉静与淡泊,才思与深刻,赢得了文学界与社会的广泛尊重。他是文学的良心、奋进的楷模、仁慈的长者,是我们这一代文学青年的良师益友。

  春天来了,扎老师却打马远去。

  九十四庚当属高寿,可还是叫人这样的不舍。是魅力使然,是他的仁慈宽厚留给我们持久的感动。我在主持告别仪式时正患着感冒,嘶哑的嗓音恰恰契合着我悲伤的心境,惜别的泪水在心中默默流淌。

  扎拉嘎胡老师走了,他的笔留下一幕幕缤纷的草原画卷,留下了一个骑手风雨兼程的背影。他的身后,是一片充满希望的辽阔草原,一朵摇曳着星光露珠不谢的红花,一片连接天地的浓密云雾,一条铺满霞光洒满征尘没有尽头的红色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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