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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勒给(节选)

宁静 王玉玲 摄
  □肖勇

  我看着那俩孩子向我走来。

  是的,在我眼里,那就是俩孩子。别说他俩了,就连他俩的阿爸、阿爸的阿爸、爷爷的爷爷,在我面前,也都是孩子。

  牧马河就像草原的心跳,在我苍茫的视野里逶迤而去,平静而又充满活力。那俩孩子走在岸边,身影倒映在水面,仿佛两条鱼儿向我游来。我已经听到他俩的心跳,强劲有力。

  我认得那俩孩子。就像我认得河里的每一条鱼,河畔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匹马、每一头牛。他们是草原一个古老家族的后代。这个家族曾经像游来游去的鱼儿,游牧在广袤的草原上,最终游到牧马河畔,从此傍水而居。这个我所熟悉的家族依然人丁兴旺,这一代又繁衍出了六个虎狼之子。那个走在前头的就是老大阿斯嘎,跟在后头的则是老六吉日嘎。没错,就是这俩孩子,我看着他们长大,看着这个家族每一代人长大,就像看着河里一茬茬的鱼儿长大。

  在我的视野里,草原一览无遗。我洞若观火,由此满怀惆怅。我每天满怀惆怅地看着越来越多年轻的草原人,走下马背,扔了套马杆,扔了长鞭短鞭,扔了农具,或是迎着牧马河流来,或是沿着牧马河流去的方向,就像游走的鱼儿一样,头也不回地游出草原,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甚至消失的更久。但也或许会重新游进我的视野。那个名叫阿斯嘎的孩子,就从我视野里消失了十几年,如今却再度游进了我的视野。

  “那个晚上,哥梦见自己还是个婴儿,被绑在我的乌勒给(乌勒给是蒙古族的婴儿卧具,汉语是悠车、摇车的意思。)上。额吉哼唱着《波茹来》摇我,摇啊摇,摇啊摇,哥就要入睡了。突然,伸过来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把哥一把揪出乌勒给……哥想喊想哭,舌头却僵成了干硬的奶豆腐,揳进嘴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了……从那以后,哥就睡不成觉了,只要一闭眼,又会陷入那个噩梦……”

  “哥,我可怜的哥,这是咋回事儿呢?听得老弟心里难受。十几年没见哥回来了,你不会是做什么亏心事了吧?”

  “你看,你看,你都敢调侃你哥了。小时候,你们五个跟在哥屁股后边,谁敢和哥这么说话!我知道,十几年没回来,你们对哥有意见。这些天,哥也看出来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对我说话都有点儿阴阳怪气,哥也不怨他们,毕竟没走出去过,眼界和心胸不够宽广啊!哥在外闯荡容易吗?哥现在是行了,嗯,行了,也算、也算风光了,在北京开了一家火锅店。可哥吃苦的时候,谁知道?算啦,算啦,不说了,都是过往了,人还得往前看。我说,老弟啊,等哥找到我的乌勒给,你不如跟着哥走吧,就像小时候一样,跟在哥屁股后边,哥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带你干一番事业!”

  “哥,你老弟我就会养牛,别的啥也不会呀!哥,你看我能行吗?我能干点儿啥呀?”

  “无所谓啦,哥有肉吃,你就有汤喝,总比追撵着闻牛羊马的屁味强吧?哥也听说了,你养牛呢,你们五个都养牛呢,还成立了一个什么合作社,那能有多大出息?咱家几辈人养牛养马,又出息到哪儿去了?再说了,哥还不知道你?从小就憨,成天迷迷糊糊的,从生下来眼睛就没睁圆溜过,吃了人家的亏还能给人家笑出一朵花。这样不行啊,我的弟弟,你不能从小放羊就把自己当成一只羊,你要像哥这样,做一头狼,一头狼!”

  “哥,我是羊?你是狼?咱不是哥儿俩吗?咋还两个物种了呢?我咋听糊涂了呢?”

  “老弟啊,这是学识,很深的学识,比牧马河还要深的学识,回头哥再慢慢教你。咱还是先说乌勒给的事儿吧!你看你哥我,瘦得像掉了一冬膘的山羊,漂亮的胡子也快掉光了,抑郁呀,煎熬呀,生不如死呀,恨不得现在就跳到牧马河里,把自己淹死算啦!哥找过心理大夫,都说,哥这是心病,只能心药医,哥的心药就是咱家我用过的那个乌勒给。只要找到我的乌勒给,睡觉的时候放在枕边,或是搂在怀里,哥就能睡好觉了。这是关乎哥下半辈子的大事儿,你一定要帮哥找到我的乌勒给。”

  “哥,我阿爸说了,这个乌勒给是传下来的,咱爷爷那代哥儿三个都是这个乌勒给摇大的,阿爸他们那代哥儿四个也都是这个乌勒给摇大的,咱这代哥儿六个还是这个乌勒给摇大的,牧马河两岸借用过咱家乌勒给的人家更是数不过来了。所以,我阿爸说了,这不是谁谁的乌勒给,而是咱家的乌勒给。”

  “说得对,说得对!这是咱家的乌勒给,咱家的传家宝。虽说也就几块木头拼凑的,值不了几个钱,但意义可不一样,载着家族的人气和灵气,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哥的心病和心药。哥有时候也想,哥为什么会患上心病,应该是思念导致吧,思念草原,思念家乡,思念额吉,思念你们,又不能常回来看看,日思夜想,积郁成疾。哥这些年不容易啊!好在老叔他老人家健在,好在哥有你们五个好弟弟,好在有咱家的乌勒给,哥的病有盼头啦!放心吧,我的好弟弟,等哥的病好了,哥就把咱家的乌勒给送回来,怎么抱走的怎么抱回来。”

  那俩孩子走走停停,一直在说那个乌勒给,这让我想起很多往事,不禁有些潸然。在我有些潸然的视野里,他们加快了脚步,就像鱼儿游走在清晨的牧马河里,又像牧马河游走在春季的草原上,最终游进了河北岸那座牧马人的简易毡房。草原上已经没有几座那样的毡房了,草原上的马也越来越少了。

  他俩所说的那个乌勒给,也是我的乌勒给。那是我在草原上见过的最漂亮的乌勒给。此时此刻,就在那个名叫阿斯嘎的孩子的怀里,一张泛黄的彩色照片上,一个穿着藏蓝色蒙古袍的女人盘腿坐在炕头,正轻轻摇着那个乌勒给,哼唱着那首《波茹来》。女人的目光温柔似水,月光一样洒在乌勒给中的婴儿身上。

  那是由杏黄色的菠萝木榫卯而成的乌勒给,两辕刻有精美的龙凤图案,左四右五拴有九个铜环,一条藏红色的宽带依次穿过铜环,束紧乌勒给中的婴儿。婴儿枕边的半月板上还挂着一串物件:一面古色古香的小圆镜,一枚鹅蛋大的铜钱儿,几个小巧的铜铃铛,几个彩布剪成的日月星,还有一个小红布包,装着阴干后的肚脐带。在这张老照片上,小红布包里的肚脐带显然属于乌勒给中的婴儿,也就是那个名叫阿斯嘎的孩子。

  春风就像那个女人的手,从那张泛黄的彩色照片里伸出来,轻轻摇着草原,荡起阵阵绿波,轻轻摇着牧马河,泛起层层涟漪。我熟悉那个女人的手,无数次抚摸过我饱经沧桑的脸,像牛角马蹄一样粗硬,却又像牛乳马奶一样温暖。也就是这双手,在丈夫早逝之后,把他的三个弟弟拉扯大,直到他们分别成家立业,还把自己的幼儿阿斯嘎抚育成人。

  此时,河北岸那座简易毡房外的炉火旁,还有一双手也在不停地摇啊摇,摇啊摇。那是一双属于草原男人、属于牧马人的手,同样粗硬,也同样温暖。只见,那双手轻车熟路地拽过脚边的粪筐,掰碎几块干牛粪填进炉火,又拽过粪筐边的小筐,一块块抓起晾干的羊肉,撕成条扔进锅里,又抓起地上的一棵大葱,把外面一层脏的剥掉,掰成几段扔进锅里,最后将一把挂面掰成两段,扔进锅里,这才站起了身子……

  “扎,我的孩子,南飞的大雁——阿斯嘎,你总算知道飞回来啦。来,尝尝叔做的羊肉面。叔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你额吉做的羊肉面了。”

  “老叔啊,羊肉面我就不吃了。侄儿没心思吃啊。您也听说了吧,侄儿病了,是心病,要命的心病,需要咱家的乌勒给。弟弟们都说,也就老叔您能知道。老叔,咱家的乌勒给到底在哪儿啊?老叔,您就告诉我吧!”

  “那得想想,好好想想。你看,这一晃儿,你都十几年没回来了,这一天天,一年年,草绿了又黄了,花开了又谢了,大雁飞走了,又飞回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好多人说走就走了,好多事儿说忘就忘了,想不起来了。给叔点儿时间,让叔好好想一想,也许还能想起来。”

  “老叔,我敬爱的老叔,您一定要想起来呀!侄儿的病可就指望您啦!”

  “好,好,叔现在就想,边吃边想。我的孩子,你真不来一碗叔做的羊肉面吗?叔可是和你额吉学来的。小时候,只要你额吉一做羊肉面,你不管跑出多老远撒欢儿,也能闻着味道跑回来。”

  “阿爸,您就别劝我哥了,您看我哥背的大包,满登登的都是方便面、面包、薯片,还有饮料,我哥已经闻不得草原上的牛粪烟的味道了!”

  草原上的牛粪烟的味道……

  我有些伤感。来到草原几千年了,我已经嗅惯牛粪烟的味道了。就像草原上降生的婴儿,很快就习惯被绑在乌勒给上摇啊摇了。那时候的草原,牛羊遍地,骏马成群,随处可见“历经三年风霜雪雨,集天地精华、日月灵气”的干牛粪,背着粪筐随便转转,就够好几天烧的。早先的草原牛“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黄丸”,烧起来真就香味扑鼻,令我神清气爽。那时候的牧马河两岸,遍布着牧人的毡房,每个炉火里烧的都是干牛粪,满草甸子都是牛粪烟的香味。而如今,虽说,随着吉日嘎他们五兄弟的养牛合作社越做越大,入股养牛的人家越来越多,可牛大多圈养了,吃的也大多是饲料,拉出的牛粪也就变质了,烧起来也没那股芬芳而浓郁的味道了。

  还是那个女人,随着一声幽幽的叹息,走出那张泛黄的彩色照片,坐到牛粪烟袅袅的炉火旁,一双手还是那么鲜活而灵动,先是拽过粪筐,掰碎几块干牛粪填进炉火,又拽过粪筐边的小筐,一块块抓起晾干的羊肉,撕成条扔进锅里,又抓起地上的一棵大葱,把外面一层脏的剥掉,掰成几段扔进锅里,最后将一把挂面掰成两段,扔进锅里。在忙碌的女人身边,三个半大男孩蹲成一排,吮着手指头,眼巴巴望着热气腾腾的锅里。女人的一只大脚始终没有闲着,一直轻轻摇着那个乌勒给,嘴也没有闲着,一直在轻轻哼唱:工艺精美的乌勒给,是你阿爸的好手艺,在黑夜里啼哭的时候,有额吉我来喂你,额吉达,阿吉达,波茹来你别哭啦,额吉还在身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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