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浪
我很惊诧,老乡们用“白头浪”来命名一个地名。在它周围,群山环绕,几乎找不到一条像样的道路。冰川时期,人类居住在谷底的洞穴中,秦汉时期,两岸青山相对出……
白头浪自古骡马杂沓,隐秘的巉岩下,有史前的遗存,是一处古人类的聚落。这里的风声中,总有铃铛乱响的声音。黎明时,我无数次听到了骡马挣扎的喘息与鼻息。浓重的雾岚中,在山崖的避风处,总能看到牲畜的粪便,它们有的已变成了化石,有着美丽的形状和纹理,让人联想到骡马出现在山谷中颠簸的身影,能清晰地听到铃铛清脆的声音。山谷回声,这几乎是骡马脚力的极限,再往下不足百米,断岸千尺,风掩埋了它们沉重地坠落。很多年后,我见到驴车、骡车拉着肥料往黄河崖顶走。驴、骡的眼睛有时会被蒙上,这多半是小青驴头回走崖道,两边大壑,脊下断崖切沟,驴也恐高,只好用一块红布蒙了眼睛。老乡肩上搭了一个褡裢,里面并不装物什,过去装火镰,后来装手电筒,现在什么也不装了。后来这里被称为褡裢坡。
“黄河三峡摄影展”推出后,很多游客寻到这里,妇女们面对镜头,总是以手遮拦。她们脚上的手工鞋颇为独特,与鞍具一样,也装饰了花色衬线。这些衬线染织时,村里会有一种奇异的清香,其色泽缘于石缝间的一种植物,叫变色龙。奇怪的是,这种植物绝迹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鸢尾花。
院门一响,栅栏就松了。狗总是跑到院外,随了出栏的羊向山上走。遇到柴胡,它们会守护起来,等牧羊人收了柴胡,它们就摇着尾巴向旷野寻去。柴胡晒干后,牧羊人会在冬天的某个早晨,套上驴车,送到河对岸一个叫寺沟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专门收购柴胡的商人。用手抓一把柴胡,干湿过目,然后像买牲口一样,在袖筒摸“牙价”,也不过斤两,成交后买卖双方一笑,天黑后,各自散去。有时,买卖双方也赊欠,在三种不同颜色的纸上写上买方的名字,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斤两,年根时一次性结清,一般在腊月十五前清欠,双方欢欢喜喜去过年。
白头浪似乎是偏远的,至今也没有路,离它最近的公路也有十多里。这里的人们一举手一投足,连同他们的方言,也是古雅的,如“俟你来,迓你去。”
鹰嘴兀
兀然一块岩石,探下河去,斜里拱了一刃刀锋,像刺向峡谷的一把剑。黄昏时,金光闪闪,栖了一只鹰。这鹰一动不动,暮岚横滚,陡然被吞噬了。九十度直崖,壁上牵了浮云,覆了一些黑色的鸟,溅落的墨点一样,黑夜,只听见长一声短一声的涛沉。倏地,我也沉下去了。直到月亮上来时,光洁的河面上,巨大山崖的轮廓上,有一个小黑点,这是临渊的我。月亮只是一闪,合上了。崖上滚过一阵闷雷,整个峡谷风动石响,雨便沿着山脊袭过来,蚕豆大的雨点砸下,峡谷暴响起来,岩顶上似乎聚集了千军万马,杀将下来。碗大的石块在水流的裹挟下,击中了另一面石壁,水帘也撞碎了。杂石、泥屑、草木、树根、水沫倾泻而下,整个峡谷全是笼统的水声。混混沌沌,仿佛世间被雨水逼到一面仄逼的石壁下。
后来我才知道,下雪时,雪会从崖顶塌落,几乎峡谷的雪都被风吹到了这个风口上的崖顶,雪块滑落时,堑山堙谷,骡马躲避不及,就被埋到十几米的沟谷深雪中了。崖上光滑的连一只鹰也栖不住,它的溜光如蜡,便是千万年的雪块擦亮。峡谷里的雪,老乡称“磨刀雪”。这是鹰嘴兀最恐怖的时候。秋天时,雹子曾把我的相机镜头砸碎,像有一万面锣被敲响了,雹子如杏大,骤而密,河像煮沸了,其实是冰雹砸出的密集的坑,烟一缕一缕浮上来。
我在一个洞口生起一堆火,才看清,这是一处岩洞。岩块垂下来,遮了半面洞口,如同毡帽上的护檐。岩洞里很干燥,我一动,厚厚的尘土便浮起来。我从几块岩石下寻出一口锅,在原来就垒好的三块石头上置了,很快就烧了一锅水。雹子已经停了,霞光落进来,岩洞像是一个橘色的宫殿,已辨不清石壁的纹理,全被笼罩在一片霞光里。壁下的河涛雄阔,四面山下的洪水正汇聚下来,声壮如牛。整个峡谷有一种晃荡的浮动,我感到了一阵晕眩,一会儿我才明白,这晕眩感来自洞口疾速穿插而过的浮云,它们擦过洞口时,把云朵撕得一缕一缕的,牵绊在岩壁凹凸不平的岩石上。我用手一捋岩石,许久后,才感到掌心里一阵冰凉,腥气凛冽,一松手,指缝间似乎滑下了一缕凉气。抬手一嗅,一丝冰凉的泥土气沁入肺腑,周身冰澈,醍醐灌顶一般,身心却疏快起来。
最后一抹亮光似乎是渗进岩壁的,夹峙的峡谷里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白烟。白烟先是在岩洞的高处聚积,一点一点向下堆,终于将岩洞堆满了。我一动,白烟就破了一个窟窿,惹得我乱动起来,竟然将白烟驱出了岩洞。残留的白烟失去了依托,也就瓦解了。奇特的景致出现了,洞外白涡如履,洞内蓝光葱茏,火光在岩壁上闪烁时,涛声也渐渐笼统起来。夜,如一匹安静下来的黑马,河上不时跌落的滔天之声,犹如黑马打出的喷嚏。寒气,薄刃一样,蜿蜒着,向胸口钻来。掩上厚衣时,它又慢慢向下沉,在小腿部,凝成一棱,似乎要掀开裤子。最后,沉积在脚下。岩洞里,有了寒冽之气,向身上蔓延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过去了,醒来后,洞口乱云飞渡,成群的红嘴鸥将洞口遮蔽的支离破碎,搅了一天翅影。黄河上则静谧如初,凝乳一般,天顶好像化开了。魅耸石璧,有一只鹰,似乎攫住了一线天光,一振翅,深邃而广阔,舒展的无边无际。我按下相机快门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有一缕云,在我的耳朵上撞了一下,碎成一滴水。这是春天的时候,水在云中,云在水中。
蛇拐子
沿着河边走,白云落下去的地方,有黄河峡谷巨大的青龙脊背。它青色的顶际,卧着白云。一人高的覆草下,黄河大峡谷最古老的河段,婀娜腰身,娥媚岸崖,纵向延伸的石峡如同车厢。造梦撷秀,排列开,如同天地的一个隙口,无限风光奔来眼底。石与水,对峙了几十万年,较量的结果是,乾坤湾横空出世。
蛇拐子,是辨识准格尔大峡谷的一个地标。没有蛇拐子的天作之合,乾坤湾就失却了山河的铺设。抱岸逶迤,这是天地相守的一个造型。晨起霞表,袅袅炊烟与雾熔炼,金色的雾独出峡谷,远远望过去,水煮大河,波卷霞递,一面天际,仪容端肃。霞光上举时,盛满白涡的峡谷,青樽秀冽,深而温暖。腰身舒展后,又像凤尾,丰实而妩媚。千米高空俯瞰,像巨龙的一个肚脐,血脉形成的旋涡,在高天大地的边缘,黄土高原与蒙古高原的对撞,顷刻间,这里如刀切斧断。
一条伟大的河,大气象形成之后,有了一段尾韵。深壑为陵,镜水为鉴。水浮天起时,峡沉岸断。河水摆了一下身段,猛然一回头,森森然,静默下来。我深信,我触摸到了一段青葱的大河岁月。一瞬间,感觉我的手指碧叶柔美。我按下快门时,如同打开了宫殿的阊阖,山河壮丽,日月葱茏。你信不信,这时,我若捻起一茎草,它也会化作一道彩虹,霓裳迤逦,一袭锦纱。
我与它的相遇与对视,天地为之光洁。很多年后,落在我镜头里的光影,犹如天空祥吉之色。我之一念,万物正大,幽然映照山河。历史也仿佛垂下玉臂,邃远的色彩乘着白鹤而来。有很多次,我感觉到大地在动,云从我身边游弋而过。我是天地的受纳者,白鸟绕竹,吉光覆顶。
后来,在峡谷的两侧,有时与大河平行。河上笼罩的白雾中,可以听到鸟儿的鸣叫。有一天早晨,我宿夜的崖上,竟有七八根羽毛。有一个雨天,一根羽毛莫名贴在了我的镜头上,风雨浮动,它竟然飞了起来,一直落到了河底……太阳下,峡谷的一侧形成了一道影子,岩壁上的光影升腾着,一簇一簇的野花开着锈色的花朵。鹰盘旋时,这些花朵中会乍然飞起一只壮硕的大鸟,俯冲着撞向河底,鹰逐过去时,大鸟跌跌撞撞,贴着水面滑行。水上留下一线断落的涟漪,鹰也就怯了,险些落到河里,折翅而止,像贴在河谷里的一张虚张声势的黑色剪纸。大鸟也就逃之夭夭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它从未飞出过峡谷,离开峡谷,我也从未见过它。崖上有很多酸枣树,它啄食酸枣时,我看到它有一片白色的胸脯。有一天早晨,它竟然落到了离我不足5米的地方,它抓住岩石的瞬间,倏然一惊,它看见了俯身在岩石下的我。我也一惊,但它很快就收住了翅,那一刻它眼神安详,山河噤声,蓝天下垂,云光水影。片刻后,它做了一个优美的造型,斜着落向了另一丛石岩。红色的爪子,明亮而尖锐。幽鸟在天,无法释读,卒过,也是一种造化吧。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攀着岩壁的石棱,摸到了它栖身的崖石上。几根干净的树枝和闪着金色光泽的草秸,几尾细碎的羽毛,形成一个圆圆的小窝。我一转身,岩上居然伏了一盘蛇,惊吓过后,才发现这是一盘蜕皮,青灰色的花纹里,包裹着细碎的羽毛。雨水洗刷过的岩石干爽洁净,一些粪便堆积在一起。崖顶上,岩石下垂,滴水削岩,形成很多岩锥,我掰下一柄,光滑而尖锐,沉甸甸的,一股寒气,贯彻手臂。这是它经常栖身的地方,有一绺风游弋到了我的手臂上,云暗了一下。
望过去,尽头是天,脚下是河,一朵又一朵云,向我奔来。我按下快门时,听到了一声又一声的鸟鸣。夕光落向河面,金光四射。
山河昂贵,我曾跋山而至,指上依然留存着霞光染遍岩石时,我抓过它的味道。大河邈远,我的心是湿润的、明亮的,手也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