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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晓风

黄河岸边古村落 钟颜 摄
  □钟颜

  一

  拐子坪在黄河边上,以前我拍照片时去过,这里符合人们对黄河岸边乡居生活的想象。村子在一处高高的悬崖上,崖上岸断千尺,别处已近绝迹的黄河古老树种在这里依然枝繁叶茂,簇拥着一个小村落。石砌的窑洞上榫着中华民国年间的窗户,窗棂上雕着精美的花饰。这家人很讲究,炉子上坐了一把大铜壶,茶是本地的黄芪,有一点点苦香。桌子也很讲究,方桌,有些年头了,铜包角锃亮,光润柔暖。桌子原本应该是大红金色,隐约有牡丹叠蕊的层次。有一面旧时的镜子,斑驳了水银,旁边的对联亦很古老:庭前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天外云卷云舒云舒云卷。

  笃鲜菜端上来了。来了一位男子,很儒雅。“肥猪白水,大家慢慢吃!”说完就出去了,大家皆吃了一惊,这僻地小村,这是这家的什么人?我又不好问。

  说实在话,这菜实在是淡了些,又素了些,与厚油重味的杀猪菜判若云泥。好在有一坛自酿的黄酒,也是新酿,味还没有浸。酵藏的时间不够,喝起来有点涩。所欣喜的是用黄河水酿的,有一点土腥气,味道悠长。

  笃鲜菜就是杀猪菜,不喜欢杀猪菜的称谓,就换了个概念。笃鲜菜可能还是很大一部分人的乡愁。

  北方的冬天,先是从乡村背阳处的一堆柴草开始的。什么时候,秋风把它们聚成一棒,黯淡的旧年的尘土也堆过来。

  童年的记忆里,杀猪前先要贴一道“符”,这字是画上去的,没人认识。后来我相信,连那个画符的先生也不认识,他只是随心所欲地画着,心情好时,多画几道折,画得愈潇洒,愈能体现神秘的气氛。心情坏时,画得就敷衍,凌乱不堪,毫无章法。有一年我曾看见,那个先生分明是描摹了窗户上的凌花图案,祖母不许我揭穿。后来祖母说,这是人家吃饭的本领,是本领就有道行,就有个修炼的过程,让他慢慢修炼去。很多年后,想起祖母的这番话,总是想到寂寥的天空下那一缕直直的孤烟。

  某天有朋友喊吃杀猪菜,图个热闹也就去了。大家围成一桌,口口声声说这是我们的乡愁。一转身,柴门却有一幅字已淡的对联:此木为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

  二

  黄河边有个苍耳寺,寺后的崖畔上有一棵古榆树。冬天的时候,枝丫上“结满”麻雀,像会飘动的果实。夏天的时候,举着一树翠绿的叶子,风一摇,会露出一些黑鸟,它们有雪白的胸脯,喙上白下灰,眼睛如两点随时会迸溅的水。春天时,一树榆钱儿缀满露水,榆钱儿饱满。熟落后,地上一地榆钱儿,风一吹,纷纷扬扬落向峡谷。寺顶上的鸽子粪也一同落了下去。我第一次与它邂逅是在正月初三的早晨,村里的老乡正举行拜春仪式,有一粒鸽子粪莫名其妙落进我的变焦槽里,拍摄没有完成。后来,很久也没清理干净这粒粪。这为我第二次去埋下了伏笔。后来去得多了,喜欢上了这里。缘黄河东岸一脚迤逦下去,高崖错落,涧沟参差,转过一个圆形的大弯后,东岸成了南岸,突兀一块岩石上,就是苍耳寺了。它高高翘起于黄河的高崖上,远远望去,石崖刀切斧断沉下河去,一面直壁上举了一个小寺。夏天,它会被榆树的叶子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它的存在。寺墙下面有几株至少上百年的野生麻黄,蛇很喜欢在麻黄红宝石一样的果实里晒太阳。有一次,我惊扰了它,蛇贴着我的鞋不慌不忙地滑过,那爽冷的感觉毛骨悚然。

  苍耳寺是我取的名字。在去苍耳寺的路上,遍地苍耳牵了一裤脚。寺小的像一只耳朵,庙堂矮的容不下一只羊,就叫它苍耳寺了。这样的寺庙在黄河两岸多如牛毛。一个野菊灿烂、秋气凛冽的午后,小村明亮,村里砌石的小道上,成群的野雉把人和田向村里挤去。人雉争地,人退让了。很多年里,村里人都要在这个小寺里举行各式各样的活动,生活在周围的动物,也被视为神灵,从没有受到侵害,繁衍成灾,方圆二三里范围地里的庄稼被吃光了。老乡们也只是惋惜上半天,第二年依然撒下了种子,很多年过去了,野雉铺天盖地,落下时,可以遮住一片田土了,也没见一个老乡驱赶过一只。这个寺已成一个象征,一个个变动的、新生的、明媚的季节降临于此。

  黄河像绿色的带子,太阳强烈时,河水是银亮的,光线的色泽是峡谷湿度变化造成的结果,常常变幻莫测。冬天则白雪茫茫,像一个束了腰身的淑女,拢了一袭轻纱,神情若隐若现,偶尔露出峥嵘,仪容端庄,肃娴礼范。

  正月初三拜春是苍耳寺第二个拜祀活动,村里人燃了松枝柏叶,鱼贯祭祀,祈祷风调雨顺。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祭祀,超过了岁祀。拜春前一天下午,村里人会把一个冬天藏在乱石与草丛中的杂物清理干净。在寺前清扫干净的空地上,撒了谷粒,鸽子起起落落,跳来跳去,也是行春的一种。村里的孩子围过来,穿着干干净净,眼神清澈无邪。寺后的冰河忽然会隆隆作响,村里的人会听上许久,这会对第二天的拜春方式产生影响。冰河裂开的声音,村人们视为打春声。这与一些地方鞭打耕牛的风俗不同。如果裂冰声没有响起,拜春前就要击一阵鼓,每人寻一块青石,居高临下向河中拋去,石头轰轰隆隆滚到冰面上。这样的打春同样令人惊异。这一天,圈里的白生猪都要涂一块红,用红纸浸了,涂抹于身。最有趣的是,后来很多人家用口红涂。有些女儿家淘气,不经意间,会给猪涂一个红嘴唇。

  拜春时,寺前会拢一堆旺火。有一年,我初二下午就到了,旺火已拢好。夜色中,看见它与天空贴得那么近,一抬头,闪烁的星星,似乎就会被碰落。夜里还是有寒气,从峡谷升上来的霜雾,很快就裹紧了村子。远处的星星像落在了山冈上一样,一粒一粒就在眼前。崖底的黄河忽然发出了轰轰隆隆的响声。很多老乡跑出屋,站在院子里听黄河裂冰的尾韵。

  刘大爷隐居乡间的二胡演奏家。据说,他的二胡可以模仿很多动物的语言,可以把动物吸引过来,让它们没有工夫去糟蹋庄稼。一到秋收,刘大爷的二胡整天不断弦。村里人给他买烟买水买酒,也会炖羊肉犒劳。这位民间艺术家,把音符一年年洇濡进泥土,这个村子的土地也会跳舞。

  三

  一个人在沙拐子出生,娶妻、生子,种了一辈子地,以为要埋在沙拐子了。末了,却住到了城里,老是赤脚走路,家人劝了几次,就是改不掉,舒坦惯了,最后又只好回到村里。

  这个人就是老吉。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吉祥。

  约好寒露这天去看黄河,到他家吃羊肉。

  中午一进村,见老吉靠着土墙晒太阳,旁边有一个人卷旱烟,有十几支了。后面有一排空房子,都没有窗扇,黑洞洞的,像有一种声音暗暗逼近过来。远处有一条路,看起来许久没走人,荒远了。

  老吉却穿着鞋。他看我一脸疑惑,说,寒露不露脚,节令得遵守。

  没有回家,先到了野地里,有一群羊趟过一块葫芦地。野草中有一颗葫芦硕大无朋,熟透彻了。看不甚清楚,一条路模模糊糊穿过一片空地,静静生长的鸢尾花已经枯了,遍地矮矮的秋草,在黄土高筑的一道堰下收住了蔓延之势。

  转过去,有一个老乡平谷场。一锨一锨,敲瓷实了。一肩头的草屑滑下了脊背,太阳的斑点一般,闪一下,又闪一下。

  不远处有一个院子,土路上静悄悄的,似乎多少年无人走动。窗玻璃却明亮的出奇,像一片立着的水,感觉有人深坐窗后,深刻地存在着。

  老吉说:有些活,不干,它就没有,干起来,一辈子没完没了。

  这时看见了一个牧羊人,抱着一杆羊铲,边走边后望,他的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砒砂岩,突兀而出,像跋涉中的一头狮子,沙拐子由此得名。

  老吉挖了一袋子土豆,扛在肩上,我随他走。依稀相似,好像去年也如此。一前一后,前年我们也是这样走回村里。

  土路上没有痕迹,葵花结得很圆,有一个人掰葵花,锋利的小电锯一晃,一朵花儿就落了地,很快就集了一个堆子。一辆拖拉机停在地头,一只野鹊子立在车把上,雀跃一下,又雀跃一下,再雀跃一下,没有飞走,叫了两声,后面的村庄里响起了狗吠。野鹊子又叫了两声,没有任何回应,忽然不动了。几只野鹊子绕过沙拐子,落下去了。

  回到院子里,老吉把土豆洗净,放到锅里炖,羊肉的香味和着五谷的香味,转了一圈儿,又回到院子里。

  老吉说:杨五挨的二小子误了车,那天没赶上吃鲜羊肉,我把他叫来吧。

  只留下我和狗,檐头上的荒草一涌,风落进了院子。

  吃过饭,老吉从树上摘了些红枣,杨五挨的二小子找一块树墩,来之前,他带了一盒月饼,打开来,放在树墩上,让我们尝,月饼馅是奶酪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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