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似乎将所有的光,都慷慨地洒在了广袤的内蒙古高原上。
仅仅这片溢满房间的光,就足以让我和朋友觉得,这一场千里迢迢的相聚,是此刻生命存活于世的全部的意义。即便此后我们回归琐碎日常,很难相见,它依然会照亮我们漫长的岁月。
越过重重的树木和楼房,会看到远山如黛,横亘天际,那是绵延起伏的阴山。此刻,山顶积雪皑皑,犹如圣洁的哈达,飘逸千里。群山在凛冽中,现出脉脉深情。
就在大风呼啸的高原上,我和朋友坐在窗边,饮完了绿茶,又喝奶茶;吃完了奶酪,又嚼牛肉干,还有黄油酥饼。窗外天寒地冻,房间里却暖意融融。我们沐浴了几个小时充足的阳光,说了许多细碎的话,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着,享受这稍纵即逝的美好。
也只有在这样千里冰封的冬日,从遥远的南方飞抵北方的人,落地后横穿整个城市,从阴山脚下行至昭君墓前,再一脚踏进热气腾腾的房间,脱下笨重的棉衣,坐在窗下喝完一杯阳光煮沸的奶茶后,才能真正地理解生活在内蒙古高原上的人们,他们深入骨髓的热烈,是怎样来的。
我究竟是如何被命运的大风,偶然间吹抵这片广阔大地的呢?就像秋天在戈壁荒原上追着大风奔跑的沙蓬草,它们一生的命运,神秘莫测,动荡不安。挂在灌木丛中,就在灌木丛中繁衍生息;跌落砂石瓦砾,就在砂石瓦砾间争抢阳光雨露;逢着肥沃良田,就在肥沃良田间蓬勃向上。命运裹挟着它们,随意潦草地安置它们,却从未改变它们漫山遍野落地生根,又在秋天的大风中,义无反顾奔赴新的家园的浪漫基因。
一切都是偶然,一切也都是必然。所有不可预测的神秘“此刻”,都是承载我们命运的河流浩荡途经的“必然”。这无数的“点”,组成辽阔的生命的“面”。我们行走一生,也无法知晓将在哪里停驻,靠岸,或者抵达。唯一明了的,是所有生命的航程,都从出生开始,在死亡处终结。就像长江从青藏高原出发,最后注入东海;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出发,最终抵达渤海。它们漫长的一生,行经无数的“点”,冲击出大大小小的湖泊,但从未改变过起点与终点。人的一生,也不过是江河一般,蜿蜒曲折,却又向着死亡浩浩荡荡,勇往直前。
或许,当朋友在酷寒的北国大道上走过,看到厚厚冰层下汩汩涌动的泉水,辽远的天空上空无一物,风席卷了一切,却并未改变大地上的事物。山河依旧,日月永恒。衰朽的生命行将消亡,新鲜的生命蓬勃向上。这个时刻,朋友将会理解我为何选择顺从于命运,一路北上,最终在茫茫草原上,化为一株大地上日夜流浪的沙蓬草。
就在这座边疆城市,我寻到了灵魂的自由。我可以长久地坐在窗边,沐浴着日光,沉入孤独,又在这块小小的方寸之地上,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一切喧哗都被阻挡在窗外,被大风撕扯成无数的碎片,而后化为尘埃。树木在长达半年的冬日里,裸露着枝干,将本质直指天空,那里是同样裸露的空。有时,我会出门走走,避开拥挤的闹市,去阴山脚下听一听树叶从半空簌簌落下的声响,看一看每棵树在古老的时空中如何缓慢地生长。飞鸟与野兽隐匿在山的深处,发出遥远的呼唤。芒草在夕阳下摇曳,冷硬的山石散发出醉人的光泽。我在崎岖的路上走着,或许这样一直走,就可以抵达山后那片永恒的蓝。即便无法抵达,也没有什么,我将在这样的行走中,化为途中的白桦、油松、山丹,或者寂寂无闻的野草。生与死,都无人关注,也不需关注。我就这样站立在大地上,安静地度过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当我离去,我什么也不带走。我所历经的爱与风景,皆化为饱满的种子。我将像沙蓬草一样在大地上流浪和歌唱,将那些种子,散落在每一寸可以让爱重生的土地上。比如河流,沃野,山川,戈壁,森林。而后,我会像一只临终的野兽,在无人的旷野里缓缓停下脚步,化为泥土,消泯于无尽的空。
那时,请不要为我哀伤。我饮下最后的一杯茶,对朋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