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河的老庄台上,长着一棵大树,蓝天白云间,如一团绿云。树上住着两只鹰。巢穴在重重叠叠的枝叶间,从地面看不见,从观测鸟的飞行器摄像头里也看不见。两只鹰敛翅落进树冠,就像遥远的模糊不清的大风筝。
以老人的视力,这都符合逻辑。
而鹰从高空俯视老人,老人脊背向前弯曲,几乎与地面平行,拐杖前行,支撑点稳固了,开始移动右腿,受伤的左脚,是贴着地面拉动前移的。
鹰,还能看到老人养了一群鸡,一群生活安逸的鸡。在白露河滩地落羽杉林里,那一群鸡,飞起逐虫歪脖啄草,低头食虫伸头饮水。吃饱喝足了,毛色金黄的母鸡来到一个周边镶着绿草杂花的树坑里,欢快地洗着阳光沙土浴,那只火炬般的公鸡,飞到躺下的树枝上,东瞧瞧西望望,给那一群母鸡站岗放哨。有一只母鸡摇摆着朝它走来,“咯哒”一声,公鸡应声展翅下来。
傍晚,一群鸡浩浩荡荡地往老庄台走去,鹰在高空里一个一个地数着。夜晚,鹰也能看得清。白露河畔的鸡,是没有鸡棚鸡圈的,它们是一群会飞的鸡。老人院落西南角有一棵碗口粗的弯枣树,鸡飞上去,在那过夜。鹰和鸡,隔着风隔着雨隔着露隔着月色隔着星光隔着花香,一高一低相对而眠。
在这个院落里,有过一个关于土鸡蛋和洋鸡蛋营养成分的争论。
女儿:妈,别养那么多鸡了,养了你也舍不得吃,丢了一只,你又得难过几天。
妈妈:你、你儿子、你孙子,不都是吃我养的鸡蛋长大的吗?你儿媳妇又怀孕了,鸡蛋,我正给她攒着呢。
女儿:专家说洋鸡蛋和土鸡蛋营养是一样的。
妈妈:那不一样。我这鸡蛋,都能孵出小鸡,养鸡场里的鸡蛋能孵出小鸡吗?
白露河的民谣:期思鸡,真能干,一天两个“恐龙蛋”。
老人家那只一天嬎两颗蛋的鸡,丢了。每天吃晌饭的时候,那只公鸡会护送着它从大河滩来家嬎蛋,公鸡昂首挺胸,母鸡左摇右晃。今天,没回来,老人有了不祥的预感。“也该歇歇窝了呢。”老人安慰自己。太阳还留半个在白露河里,鸡群排着一字长蛇阵进院了,果然,那只嬎蛋的鸡,没回来。
老人心里郁闷就没做晚饭,坐在门前的石磙上,仰头看着对面那棵大树。有一只鹰,披着晚霞射入绿云不见了,绿云里传出“叽叽喳喳”欢快的叫声。
“树上的老鹰,你们给我听好了,兔子不吃窝边草,老鹰不叼门前鸡,你们繁衍后代也不容易,这次,就算了,要是再有下次,我……”老人语塞了,她想不出办法来对付高空中的老鹰。她想说干坏事要遭雷劈,又感觉有点残酷,她自己也接受不了,没喊出口。
半夜里,大树四周同时响起刺穿耳膜的声音,亮起冲天的白光。那声音、白光,从远到近,向大树包抄过来。老人听到声音,慢腾腾地下了床,打开门,一道道白光,在黑乎乎的树冠间晃动。树干上,有一个人往上爬,他的双脚一定踩着爬电线杆的踏板,不然,他爬得不会这样又快又稳。
活到这个岁数,老人想明白了,这群人在捕捉鹰。扬声器播放的声音,扰乱鹰的听觉,矿灯的光柱,扰乱鹰的视觉,让它意乱神迷趴在巢穴里,没有了眼睛没有了耳朵没有了翅膀没有了钩爪锯牙——这帮人,想把这家鹰一锅端啊。
“这帮遭雷劈的!”老人终于把这句话骂了出来。
老人拉亮院子里的灯,伸手去摸屋檐下的按钮,够不着,她举起拐杖,颤巍巍地将一个电闸拉了下来,门前的大喇叭瞬间响起清纯威严的女声:“这儿是湿地自然保护区,人类与野生动物共存亡……生命无价,谁捕杀,谁犯法,先罚款,后坐牢,殃及子孙,祸事多……”
第二天, 那树坑里的鸡又“咯咯哒”往宅子上惊飞。老人心痛:“这不识好歹的鹰啊!”邻居大婶进了门:“难得一见啊,一只鹰从鸡群里把一只黄鼠狼抓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