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兄妹六人,父亲老大,四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16岁时,奶奶突发疾病离世,当时,最小的姑姑还不满三周岁。
时间是1933年秋。父亲跟随师父学习石匠手艺已届三年,出徒成绩优异。随便给块石头,心灵手巧的父亲就能从上面雕刻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来。
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里,石匠还是一个受人欢迎和被人尊重的职业。
这一历史时期的河套地区还处在“石器时代”。碾坊、磨坊、油坊、粉坊、豆腐坊,种地用的磙子、碌碡,以至一家一户都要用的小石磨,捣糕米用的石磓(兑)子,哪样都离不开石匠。
几年当学徒的学艺经历,练就了父亲石头一样的坚强性格。吃百家饭的职业履历更让他了解了社会的风土人情、风俗礼仪、接人待物、社会交际。加上自身机灵、眼活、礼貌、热情、豪放的性格,父亲在出徒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很快地打开了局面。
离开师父后,他先是给家境富裕的三个姑姑家的油坊、磨坊鐟碾子、砍磨。之后,又在村子周围熟悉的、家里有油坊、磨坊的户家做活儿。
“工钱嘛,好说。有钱的给钱,没钱的给点米、面、油都行。家庭困难的,就免了。”父亲说。
一年下来,父亲挣来的工钱和粮食让一家人的生活宽裕了不少,让这个失去母亲的家庭顿时又有了一线生机。
但是,好景不长。在奶奶去世一年后,父亲被强制抓去当壮丁,家里的一匹驿马也被强制掠去服军役。强撑着熬了一年多,既当爹又当娘的爷爷身体实在撑不下去了,到部队顶替回父亲。从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再就没睡过一天安稳的觉。
农忙时,天不亮,父亲就下地干活了,直到天黑的地里什么也看不到了才回家。煤油灯下,父亲还要把几个弟弟妹妹的衣服洗干净,把需要修补的衣服、鞋子修补好。
遇到农忙季节的阴雨天,当大多农户都能在家休息时,父亲才能赶到附近提前约好的人家去鐟碾子、砍磨。
天寒地冻的冬春季节,家家户户都在屋里避寒猫冬的时候,父亲又背起了装满了锤子、鐟子等石匠工具搭裢,走村串户,又在
从此以后,家里的、邻居的以及需要父亲干石匠活的客户们,凡劁猪骟羊的事儿父亲几乎全包了。父亲仅就这门手艺让家里的生活也比一般人家好了不少。
父亲还是熟皮子的高手呢!
上世纪熟皮子也叫沤皮子。在夏季的三伏天里,将盐硝和糜粉按比例在缸里用水兑好,再把清洗干净的羊皮放进缸里沤。期间还要根据缸里水的温度不间断地翻腾皮子。沤好后再将皮子放在阴凉地晾干抖净,皮匠才能将熟好的皮子加工制作成各种皮衣、皮件。
六七十年代,城里的男人们能穿上一件“西宁筒子”的皮大衣,其感觉绝不亚于像九十年代穿一套皮尔卡丹那么风光呢。
那时父亲就为我的三位在省城、县城工作的姐夫每人做了一件华达尼皮大衣,三位姐姐则是每人一件篮卡机羔子毛半大衣。七十年代初,社会上时髦军衣、军帽时,父亲又为我和二弟每人做了一件军绿色的皮大衣。
八十年代初,我和二弟先后成家,父亲已经不在了,但他还为两个未曾见面的儿媳妇,每人准备好一件绵羊羔子毛皮的半大衣,这是父亲留给儿女们多么珍贵的彩礼啊!
父亲一生,品行端正,乐善好施,交际广泛,朋友众多。父亲虽然念书少,但《弟子规》这一套他记得熟,用得活。穿衣戴帽,走行站立,接人待物,言行举止,无论什么时候,父亲都是循规蹈矩,大方得体,有模有样。
同样在做石匠营生,父亲就和他的同行大不一样。父亲说,干石匠活儿,表面看是和石头打交道,其实核心是人。石匠工艺,每锤每鐟,他都做得有板有眼儿,精益求精。
若是正常岁月,父亲的作为应像一张无价的名片来感召客户,使其前家的活儿没干完,后家的人就要找上门了。
大姐在回忆起这段历史时说:“那些年,只有逢年过节父亲才能在家里待几天,平时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他也是很晚回来,大清早就早早地出门了。”
父亲是爷爷奶奶心目中的好儿子,是兄弟姊妹心目中的好兄长,是母亲心目中的好丈夫,是儿女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是,在父亲的心目中,只有父母老人、兄弟姊妹、妻子儿女,从来没有他自己。
父亲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父亲有着丰富的商业头脑和经营之道。“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才受穷。”父亲一生深谙此道。父亲为儿女花钱出手大方,但轮到自己名下是省了再省。父亲一生唯一的爱好是抽烟,但仅是用个旱烟袋锅抽烟叶,从没舍得为自己买过一包像样的香烟。
子欲孝时而亲不在。1978年8月,父亲因心脏病突发离我们而去。去世后,他用的棺木和寿衣都是他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他让他的有生之年不为儿女留下一丁点的拖累。
父亲对儿女的恩情,比山高,
人家的磨坊、油坊里忙碌了起来。
每当回忆起这段艰难岁月,父亲满脸无奈地说:“若只是干营生,到也不算甚。但几个弟弟妹妹每天的照看管理,那才叫个操不完的心。”
一年,在一个深秋的夜晚,父亲在外砍磨为了赶工迟回了一会儿家。进门后,四弟、五弟不见了。二弟、三弟正在找。
见到父亲时,两个弟弟急得都哭了。父亲安慰了几句,哥三个又分头出去找,寻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直到天亮还是没找到。等到阳婆快要出来了,四弟、五弟突然出现了。
原来,他俩一下午就在家里的菜窖里玩耍睡着了。让一家人又惊又喜,哭笑不得。
有一年快要过春节了,部队派父亲去给驻地的一户保长家去砍磨。干完活将要归队时,保长对父亲说:“我看你干活肯卖力,营生做得既快又好。可我又没钱给你。我就给你些我有的东西吧。”
再三推辞下,那位保长还是从他家的凉房里拿出个包裹,追在大门外,将包裹硬是塞在了父亲的手里。
快到营房时,父亲打开包裹,见是一块煮好的猪头肉和一堆炸糕。
“怎么办呢?这东西又不能带回宿舍,送回家吧,离过年还有十多天的时间呢。”
犹豫间,抬头望见路边的树梢上有一喜鹊窝。父亲赶忙爬上树,将包裹放在了喜鹊窝里。
腊月三十的黎明,父亲请了一天假,穿着大衣,戴着皮帽,将包裹揣在怀里,顶着寒风大雪,赶了六十多里的路,终于在年三十的后半夜赶到家。
睡梦中被敲门声惊醒的爷爷拉开门,看见外边的雪还在下,站在雪地里的父亲像个雪人,从帽子、大衣到鞋子,浑身都被雪裹了起来。
父亲的半夜归来,让一家人喜出望外。煤油灯下,父亲的双脚起满了血泡。爷爷那双拿针准备给父亲脚上挑泡的手哆嗦个不停。睡在被窝里看到此情此景的二弟三弟,用被子盖着头呜咽了起来。
说起这事时,一向坚强的父亲眼里含满了泪花:“当时脚上的泡没觉得有多疼,心里感觉热乎乎的。一家人好不容易能团团圆圆,高高兴兴地聚到一起了,总算过了一个有荤腥的年。”
初一大清早,父亲给爷爷磕了头,又匆匆忙忙返回了军营。
“艺多不压人”,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父亲小时候,爷爷的家住在临河县的黄羊木头一带。有一年春节,刚过十五。父亲见临河镇街道东头的一家商铺门前挤满了人。走过去细看,这一进两开的房子里,一户住着个接生婆,另一户是位劁猪骟羊的“二兽医”。父亲想,这家商铺开了少说也有十几年了。凭着劁猪骟蛋的手艺也能养家糊口?之后,父亲有空就到这位“二兽医”家,帮着牵猪按羊。一来二去也就学会了这门手艺。
比海深。父亲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他用自己的言行在大山的峰巅镌刻出一樽永垂不朽的丰碑。
平凡而伟大的父亲,儿女们永远热爱您!景仰您!怀念您!
文/陶文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