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暖暖的初冬下午,阳光斜着照入屋中,在孔雀绿窗帘的映衬下,几粒灰尘轻盈的舞蹈着。不忍破坏小小舞者的表演,轻手轻脚走到餐桌旁。
桌上一盒新买的酸奶,打开盒,里面还有两个小袋和一个小勺。酸奶也开始加配料了?细一看,一小袋白糖,一小袋炒米。没有吃酸奶,因为炒米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撕开小袋的口,把炒米倒入手掌,一缕炒香味悠悠触动着嗅觉,更触动了一阵又一阵的记忆。
纳林小学家属房,我家住了十几年的小平房。周末的早晨小平房里会发出一种特别有韵律的声音,那种声音是铜勺舀起茶水又倒入锅里发出的。水扬了一勺又一勺,砖茶越来越下色,随着茶色渐深,那声音仿佛醇香起来。早晨听到这样美妙的声音,我和弟弟很快就清醒。因为只要这样的熬茶声响起,就会有香香的炒米吃啦。
母亲在小桌上摆了一大盘炒米,盘里放着木勺。大盘旁放着一个小盘,盘里放着一个羊油托托。羊油托托是提前炝炒好的,刚炝炒好时是羊油汤汤,凉了后就凝固成托托。锅里的茶熬好了,临出锅前往茶里加点盐,再扬几勺。热茶水爱在大碗里转圈,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总会有一小段黑色的茶梗欢实的在碗里转圈。父亲用小刀把羊油托托削成薄薄的羊油片,羊油片在热腾腾的茶水里转瞬就化成了油花花。做好了这些准备工作,我、母亲、父亲碗里就会加上一木勺炒米,炒米泡在砖茶里,一会儿就沉到了碗底,吃一口炒米咀嚼几下,再喝一口茶,特别的香味萦绕舌尖。
一旁的弟弟搬个小凳子,先喝了一些热茶。然后站起来到角柜旁,把柜子上边的双层玻璃推到一边,取出奶粉袋,摆到小桌上。弟弟有自己的碗和小勺,他用小勺从奶粉袋里取奶粉,边取边数“一勺、两勺、八勺”(弟弟四岁前一直这么数数,四岁之后居然无师自通了十以内加减法),数到
第八勺时,再往碗里加一木勺炒米,干拌炒米充满了奶香味。
我一直认为,家里总吃炒米是因为母亲。母亲是杭锦旗人,她爱熬茶也爱吃炒米。小时候我就很自然的认为母亲是受杭锦旗蒙古族老乡的影响,炒米自然是蒙古人的美食。其实汉人也会炒炒米,也常吃。
那是一个腊月的上午,爷爷奶奶在院里的春灶炉子上架起了大铁锅,炉子旁放了两水桶煮好的糜米,糜米红圪森森挺好看。炉子里的火真旺,把大铁锅的锅底都烤红了,年幼的我一直担心锅底的铁会化成铁水流走,只剩个锅帮圈圈。爷爷奶奶没有发现我的担忧,锅底红的面积更大了一点儿。爷爷往锅里放了半碗干净沙土,紧接着又放了半碗煮好的红糜子。扫帚圪堵划着圈搅拌锅里的沙土和糜子,一阵热蹦蹦之后,糜子开了口。爷爷快速地将它们将请出铁锅,待锅底红时又炒一锅。
奶奶用箩细细的筛,沙土筛掉后,箩里留下的是带壳的炒糜子。这时还不能称为炒米,炒米是需要去掉外壳的。我总是等不及爷爷奶奶从村里加工坊碾炒米回来,一出锅便吵着要吃。爷爷用做惯了农活充满老茧的手,抓一把刚炒出的米用力搓搓,外壳掉了,发着金光的炒米居然变了出来。我捧着一只粗瓷碗,小手抓着炒米往嘴里送,嚼着嚼着,就把铁锅底会不会被烤化这样的大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炒米只要放到干燥的容器里就可以存放很久。当田里的瓜红瓤时,就可以粉炒米吃。奶奶曾说,西瓜粉炒米又解渴又止饿,但不能多吃,吃多了在肚里粉起来,很涨。奶奶说过的话是真有道理。有一回,看到西瓜特别水,就粉了半颗的量。炒米在茶水里胖得快,粉西瓜时就胖得慢。看着金色的炒米与红色的瓜肉拌在一起,颜色妙得很。不知不觉间,把拌好的炒米都吃了。肚子里那是叫个涨呀,一顿西瓜粉炒米顶了两顿饭。
后来,知道了不光是北方有炒米,南方也有。南方的炒米有拿大米炒的,也有拿糯米炒的,可以干嚼着吃,也可以拿糖水泡着吃。汪曾祺在《故乡的食物》中将炒米写那么色香味俱全,他笔下的食物总是能从文字跳脱出来,仿佛就在眼前。知晓南方有炒米就是因为看了他文章,看他的文章总是有些莫名的感动,感动于一个文人对家乡话念念不忘,感动于一个文人对美食的细细描述。过了半个世纪,汪曾祺笔下的很多美食大约就只在记忆中了吧,但我所说的炒米依然可以常吃到。
炒米在蒙语中这么说,胡日森巴达。
炒米本身不是一种奢华的食物,因为它镌刻了家庭的印记、地区的印记、民族的印记,这种简单的食物便不简单了。
猛然发现,那缕炒米香不是初冬下午所得,那缕特有的香味一直萦绕着我。文/刘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