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往事
正月初一的黎明,东方天际慢慢泛起鱼肚白。一夜无眠熬年守岁的大人娃娃这时已经是困倦难耐,虽是阖家团圆,却也七躺八仰,和衣酣睡了。只有母亲们还不能歇下,收拾完年夜饭的杯盘碗盏,又要预备烟酒糖茶,准备接待上门拜年的客人了。偶尔有一两声炮仗在小镇的上空炸响,好像在提示着这个早晨与往日的不同。
别的人家还在家里忙活的时候,前街口的赵台吉家已经把方桌摆在了当院。这不用谁去提示,田狗儿的吹鼓手班子拜年都是从他家走起,这已成为小镇惯例。
桌上照例摆上锡酒壶,铜茶壶,三五个茶碗,七八个酒杯,再放些凉拌豆芽、馓子、熟肉之类,这就算是备办齐楚了。盘里放那几片冷油糕和几个凉馒头不是给他们吃的,而是预备给他们拿的。
也就在这厢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田狗儿的吹鼓手班子像踩着点一般准时上门了。一进大门,田狗儿抱拳高喝:开年大吉!大哥大嫂、侄男望女、大人娃娃全家过年好啊!手下跟着喊:过年好,过年好,又吃馍馍又吃糕!赵台吉和老伴赶紧出门迎接,连连回应:好过年!好过年!
这田狗儿身材精干,脸庞清癯,稀疏的头发似一蓬乱草,棉袄露出几处破绽,没个女人敹那么几针,棉花外漏,扣子掉了两颗,用一根绳子系了,越发显现鳏居的凄苦。身后那几个也都是些镇子上的单身汉,虽是过年,衣着打扮也好不到哪。他们七高八低站在那里,颇有一些不好意思,毕竟住在一个镇子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大过年的,说是拜年,其实和讨吃要饭没什么两样,还不是为了转出来收簇那点过年的吃食?倒是镇上人家既不计较,也不点破。无非是多两把米、半碗面的事,几个单身汉,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着实不容易,就当众人给他们准备年货罢了。
把一哨人马让座在桌前,倒上茶、点上烟,再倒上满杯的烧酒,浅满的热茶。田狗儿连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田狗儿不伸手,几个手下就不好端杯了。田狗儿从那个油渍渍的口袋里拿出唢呐,那意思就是要开场了。众人赶紧各自操起笙锣鼓镲之类家什,单等田狗儿那一声唢呐吹起。
田狗儿先是静心运气,低头含了唢呐嘴儿,然后慢慢仰起头来,唢呐朝天。
清脆的唢呐声骤然炸响,划破小镇寂静的黎明。接着,就是驴鸣狗吠,圈里的猪啊、羊啊,都偧起了耳朵,树上、檐下的鸟被炸了窝,惊得扑楞楞地乱飞。这一口气,足足有半袋烟的时辰。
田狗儿的唢呐声慢慢低落,笙接了茬子,呢喃婉转,众人的鼓声、镲声、锣声你呼我应地敲打起来。
吹打时间当然不能太久,要赶在早饭前挨家挨户转一遍,还得紧凑些才是。一曲完毕,一人喝上一杯酒,胡乱夹几口凉菜,再和主家客套几句:多心圪倒的,给我们备了这么多?!主人接住话茬谨让:不多,不多,拿上,拿上。收拾了桌上的东西,装在衩子里,就赶下一家了。
差不多一样的程序,全镇的人家转下来,衩子也就装满了。油糕、馒头、糕圈、炒米,一应俱全。田狗儿和几个光棍伙计匀着分了,过年的吃食也就算齐备了。
田狗儿吹唢呐有一绝,能把一曲不住口地吹下来。他那腮帮子像两个皮囊一般,瘪下去两个坑,鼓起来两个包,鼻孔换气时却不耽误嘴上的功夫,腮帮子上的两个疙瘩球慢慢挤下去,唢呐声不停不歇。
田狗儿的唢呐,管筒油腻腻、黑黢黢的。音孔周边被手指磨得又明又亮,喇叭口是铜的,黑里透黄,能卸下来。田狗儿吹唢呐能吹出花样,一会儿把喇叭口卸下,唢呐成了短笛,声音又细又尖,假嗓子一般;一会儿把哨嘴含在口中,呜里哇啦像说鸟语。
田狗儿领着的吹鼓手班子人手不固定,但凡能敲打几下的都能给他当帮手,人们听的是唢呐,至于笙呀、鼓呀、锣呀、镲呀的,也就是个配般,点缀几下就行。但凡田狗儿出场,不外是红白事宴闹红火。
每年正月廿五填仓节,小镇要过乡会。乡会整整三天,四邻八乡来赶会的男女老少把个小镇挤得满满当当。穿红的、戴绿的,五彩斑斓;招呼的、叫卖的,人声鼎沸。红火自然是短不了田狗儿们的。秧歌队高跷队扭起来,一步三摇,软腰塌胯,大红绸子甩得漫天飞舞。开始时,紧三步,慢两步,扭的看的,嘻嘻哈哈,和着唢呐和鼓点的节拍有板有眼,挨着道街转。差不多扭到头道街上,围观的人渐渐多了,高潮也就来了。咚!咚!咚!大鼓擂响三下,唢呐的节奏开始加快,扭秧歌的步骤跟着快了起来,鼓点越来越紧,鼓槌上下翻飞,唢呐也就扬起朝天吹了,到了紧要处,田狗儿唢呐声上气不接下气,一阵紧似一阵,秧歌队伍的脚步就跟不上了,碎步子倒,只差自己的左腿把右腿绊着。一口气下来,队伍乱了阵形,人仰马翻,坐的坐,蹲的蹲,乱成一片,这时人们才算看过瘾了。一场红火闹三天,街上但凡能表演几下的都上阵了,却没有人领过饷钱。
喜筵上,东家把吹鼓手班子早早就请来,早饭是糕荞面,吃得直打饱嗝。每人再发一盒喜烟,抽上烟喝上茶,单等娶亲的人马车队回来。娶亲归来一里开外就要放炮,大麻炮冲天一响,就是报告新娘子娶回来了。这边放炮回应,那意思是知道了,和如今收到短信回复一个“收到”意思差不多。娶亲人马快到大门口时,吹鼓手班子就鸣锣开场了。开始曲轻松欢快,节奏均匀,如迎接凯旋队伍的进行曲。迎宾的众人摆开阵势那就不一样了,那边新娘子下轿,这厢唢呐吹几声,鼓再敲几下,镲接着,锣是最后一声,几个人你吹我打,对话一般。时间长了,人们渐渐听得出来,他们彼此交换着狡黠的眼神,用手里的器乐在说些什么,但是内容有些不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田狗儿没娶过媳妇,帮人家娶媳妇就像他自己当新郎一般,两眼眯成缝,把个唢呐吹得咿咿呀呀,直笑得人们前仰后合,方才作罢。
白事宴那就不一样了。孝子贤孙披麻戴孝,陪着来吊唁的人们烧纸上香,人多了,总还是有些歇空。可吹鼓手没人顶替,那就得全程陪着,人困马乏,抵挡不住,全靠了一根接一根的纸烟,一碗接一碗的俨茶提神。特别是到出殡前夜守灵叫夜,儿孙是本分自不消说,吹鼓手也得当孝子一般守灵。夜深人静时,那唢呐声哽哽咽咽,牵肠挂肚,高一声低一声,如泣如诉,似说似唱,直吹得人心里五麻六乱,只想跟着哭。一夜吹吹打打,到了早晨,田狗儿的脸熬成了黢黑。起灵时,孝子在前引路,纸钱满天飞,姑娘媳妇扶棺跟着,哭声一片,再加上那唢呐的丧调,其生离死别的哀伤不尽言说。按理,田狗儿孑然一身,无亲无故,这种场面也经见多了,又是一把年纪的过来人,却还是见他吹得老泪纵横,仿佛死了亲人一般,连旁观的闲人都黯然泪下。知情人说,田狗儿看似在吹别人的哀伤,实则是在吹自己的命苦。
多年以后,田狗儿也踉踉跄跄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的丧事是乡亲们给操办的。女人们一边给他缝老衣,一边念叨他苦难的一生。他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无债务缠身,无遗产留世。人们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块银元给他含在嘴里,希冀他来世能不缺钱花。做纸火的特意给他做了一套院子,还给他做了些男男女女的纸人,希冀让他在阴间能过上夫唱妇随、儿孙满堂的美满生活,至于那把跟了他几十年的唢呐,则擦洗得干干净净,用一块新白布包好了放在他的枕边。他的徒弟们围坐一圈,如他当年一般,把一曲丧调吹了一夜不停,听着那熟悉的哀乐,田狗儿也该安然长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