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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吉图的夏夜

  文/齐永平

  本来,那天徐志明是要留住在我家的。

  放学以后,他示意我留下来。当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从书包里掏出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给了我。还一本书,搞得这么神秘,实在是因为借一本书太难。就这本书,是我费了很大的工夫借来的,而且只借给一个星期。徐志明知道我在看小说,几次央求借给他也看看,为了给他匀出时间,我几乎上课也要在外面包个课本的书皮,抓紧阅读。还书以后,他还没有走的意思,我们就这本书说了很多话,很多从来没有说过的话,很多不着边际的话。

  在中国西部偏僻的乡村小学,有两个14岁的少年在谈论万里之外的苏联战争年代一个传奇人物的经历与命运,是一件有些意思的事情。那部小说,在那个年代,点燃了多少乡村少年心中的激情?

  当然,保尔的人生历程不可以复制。和平年代,社会这盘棋让时光老人下得不急不躁,章法有度,每一个人都像棋子一样摆在棋盘上,你的出生身份基本上确定了你的人生轨迹,就像车走直线炮翻山,马走日字、象飞田一样。一个乡下农民的子弟,想在长大以后不再像父辈那样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想着能够进城,当工人、当干部,实在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路径。因此,懵懂之中我们甚至希冀战争。战争能够把平静的社会像木棒搅动池塘一样,上下翻腾,一切规则都打破重来,如果是那样,我们也可以像保尔那样在动荡的岁月中大显身手。

  当然,像保尔那样的贫寒少年也都未必在情窦初开的时候能够遇到像冬妮娅那样的白雪公主。一颗梦的种子已经播种,能否发芽,能否开花,能否结果,则是另一码事了。

  天色已晚,我留他到我家吃饭,晚上就不回去了。可是吃过晚饭以后,他思忖再三,觉得还是要回去。没有给父母打个招呼,一晚上不回家,让父母惦记。这么晚了,让他一个人走十几里山路回去,母亲放心不下,要我陪他去。

  徐志明家在距暖水镇12里地的赛卜拉。过了暖水河,沿着呼吉图沟一路进去,翻一道山梁便是。赛卜拉是蒙古语好泉水的意思,可见徐志明家住的地方一定是泉水淙淙、山清水秀。呼吉图也是蒙古语,下湿地、还有点盐碱的意思。倒也是,有赛卜拉流过的地方,一定是呼吉图了。

  两人动身,已是傍晚时分。出了街口,下河滩朝西走去,身后的小镇已经隐在了暮霭之中。西边的天际,晚霞还剩一缕。云被扯成一条丝带,底边上镶了一条金色的丝边,金边是略为黯淡的明黄色,上面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红色、紫色、蓝色的不规则的条纹。如果说,那也叫做景色的话,那是一种能够让你浮想联翩的景色。让你虽然置身于乡村,却能够遥望远方,想象着那片云下面的某一个大城市,一些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森林,草原,沙漠,甚至是海边。让你置身于现在,却能够畅想未来,或许在多年以后,你可以踏足于晚霞消逝的地方,就像我们幻想着,未来我们能够走遍全国多少个省市,甚至有没有可能到国外去看一看,特别是在很遥远的西边那座叫做基辅的城市。美好的景色,带给人的联想,也总是美好的。

  暖水河在静静地流淌。夜空下,水面上有些光影在闪烁、跳跃着。河水不深,最深处还不到膝盖。为了方便过河,人们在河水中放置了些石头块,一步一块,叫鸭石。但是对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来说,鸭石没用,从来过河我们都是脱了鞋打赤脚过的。

  白天被太阳晒热了的那些河水已经向下游走远了,脚下的河水从泉眼里流出来没赶上太阳,凉飕飕的。蹚在河水中,让清冽的泉水流过赤脚,有一种被轻轻抚摸的快感。过了河,走沙滩,索性不穿鞋,赤脚走在上面,柔软,舒坦,脚心痒痒的。

  虽是同学,却极少有独处的时间,两个人的夜路,最适合袒露心迹,徐志明向我提起了下学期准备退学的事情。

  他父亲年轻时在炭窑上掏炭,可能是吸了太多的煤尘,肺出了问题,整天咳嗽不已,现在不能干重体力活,只能做些喂牲口之类的农活。他母亲是甲状腺,也就是粗脖子病。据说是常年喝炭窑边、柳树根的水所致。粗脖子病我知道,据来暖水巡回医疗队的大夫说,那是暖水的地方病,又叫常见病、多发病。我母亲也有,只是不算大。后院赵婶是严重的甲状腺,脖子上像扣了一个碗,衣服上的领口开得很低,那个巨大的肉瘤袒露在外面,已经很多年了。如果放到现在,甲状腺肿瘤切除实在不算一个太大的手术,可是在当年,在暖水那样的地方,那些肿瘤硬是陪伴了许多人的一生。徐志明羡慕我的无忧无虑,父亲有工作,有工资,母亲虽然也患有甲状腺,但不影响干活,不像他母亲那样,一干重活就喘不上气来,一个农村妇女,家里的、地里的无数活等着,换作是一个干部家属,就可以少受些罪了。

  徐志明这书念得实在有些勉强。父母有病,工分就少,日子紧紧巴巴。自家地里的农活也要干,徐志明每天放学,不敢停留片刻,赶回家帮着父母亲干农活,几乎每天都是要干到地里看不见的时候才能收工。照他的想法,长大了一定要找一份工作,挣了钱,给父母治病,让他们也能够坐下来不用干活,享几天福。

  这我就明白了。徐志明为什么一放学背起书包就走,从来不参加我们放学后的课外活动;为什么同学6年,我几乎没有听到徐志明放声大笑的时候,再可笑的事情,就是在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的时候,徐志明充其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和他比起来,我应该知足,应该体味到幸福的滋味。虽然也有饥不果腹、衣衫褴褛的时候,可是,和他每天晚上看到油灯下父母亲在炕上咳嗽不已、病病怏怏的样子,那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是本来就不爱念书,或者是学习成绩平平,这书不念也罢。可偏偏是徐志明学习非常刻苦,悟性也好,成绩名列前茅,就这样退学了,实在令人惋惜。可是,我找不到帮他分忧解难的办法。

  夜风轻拂,路边的白杨树叶轻轻摇响。虽然在夜幕之下,一条笔直的车路和路边一排钻天的白杨树,依然不失为一道风景。

  左边是庄稼地,一大片玉米长势很好,已经有一人多高。晚风夹杂着庄稼散发出来的清香,沁人心扉。默默地走在路上,却有一些伤感。

  徐志明说,从白杨树的这头,走到那头,是1860步。他说,这条路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步,这条路,他已经走了6年。6年来,他从没有迟到早退。有一次下大雨,暖水河发山洪,是班主任把他们几个送到河边,一个一个背过河去的。那是一年级的事儿,班主任老师叫王恩弟。

  我突发奇想,要和他算算这6年来他念书走过多少里路。一天来回是24里,一个星期是6天,是144里。一年大致上课40个周,是5760里,6年是34560里。天哪!3万多里。我突然找到一个理由,如果退学了,也就是6年来的34000多里地白白地走了。这个理由,使我们俩同时受到了一些鼓舞。

  走出呼吉图沟,翻山的时候,觉得脚下有劲了许多。

  那一晚,我和徐志明以及他的父母在油灯下讨论了许久。讨论的结果是,如果退学了,前面的书就白念了,路也就白走了,将来还是当一个农民。如果继续念书,将来或许会有一个前程。如果真能谋得一份工作,挣钱了,再给父母去城里治病。如果他们治好了,晚年说不定还真能享几天清福。当然,在这期间父母少干些活,徐志明也一天天长大,可以放学回来多干点活。

  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徐志明再没提退学的事情。

  还别说,徐志明后来的人生道路真还像我们讨论的那样,不仅上了高中,还考了中专,进了城,当了干部,父母真还凭他享了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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