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上个世纪30年代末，为了能够让姑姑、小叔继续上学，十五岁就辍学进厂做了学徒工。学徒期间，干过铁路的修建，城市的高楼建设，住的荒坟地里的工棚，冬寒夏热，常常是吃不饱饭。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好学有钻劲，打模子，盖房子，木工活，样样精通。

　　父亲在我出生那年，独自来到城市，凭着手艺，成了一家国企的正式员工。落脚后，把全家都搬进了城。那个年代凭户口供应粮食，没有户口，只能到乡下买高价粮，父亲自己背着粮食坐火车倒汽车，步行几里路带回家，一个人养活八口人。

　　为了让父亲吃好，母亲会想方设法给他做一些有营养的饭菜，而父亲总是把我抱在腿上，和他一起吃。那时，父亲几乎没有休息天，从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每天不辞辛苦地上班挣钱，支撑着这个家。偶尔休息了，他也会背着我到一家比较大的商店，买一颗大大的苹果，用衣襟擦干净给我吃，自己却不舍得吃一口。多年以后，想起父亲那宽大厚实的后背，总能感到特别踏实和安心。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浪潮吹到了我们的城市——乌海，父亲和两个南方师傅合伙开了一家软体家具店，南北方理念融合，做出的家具款式新颖，再加上父亲本分踏实的经营理念，回头客很多。我家也从四五十平米的小房子搬到了宽敞明亮的小二楼。

　　父亲退休后，经常去幼儿园接送外孙女，见到外孙女，额上饱经风霜的皱纹似乎在这一瞬间舒展开来，一双眼睛早已眯成月牙，嘴角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目光会追随着外孙女的脚步奔跑。看着她升国旗、看着她做游戏、看着她回教室，传来阵阵读书声。放学了，我女儿喜欢坐在父亲腿上，一遍又一遍听着姥爷讲故事，正如当年我的样子。

　　小时候，父亲不管有多忙多累，也总是给我梳着漂亮的小辫子，穿上干净的衣服，拉着我去幼儿园。那是父亲单位的幼儿园，只有一间教室，一位老师，有刚学会走路的小朋友，还有个头到老师肩头的大朋友。老师要是有事，便嘱咐大朋友招呼小朋友，之后锁门扬长而去。即便如此，我还是让邻居家的小伙伴们羡慕不已，那个铁栅栏门里，是多少孩子的梦想啊。

　　只要有闲，父亲便会给我们讲故事。葡萄树下，伴着知了的鸣叫，偎依在父亲身边，听着嫦娥奔月、白娘子与许仙、孙悟空大闹天宫、桃园结义，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仿佛就在身边。我一直认为父亲一定看过许多书，去过很多地方，要不怎么一开口都是那些让我们听也听不够的故事。原来，那许多故事，都是一辈辈流传下来的，就像地里的庄稼，一茬茬地长大，从不断绝。

　　后来喜欢上了读书，有时也会在书中与父亲讲过的故事邂逅，虽然比父亲讲得丰富，但总觉得少些味道。当年，围着父亲听故事的兄弟姐妹，包括女儿，也都喜欢上了读书，这都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有一次，在他经常去的小广场，远远听见父亲的声音：“现在生活真好，吃穿不愁，要啥有啥。前些天孩子带着去乌海湖转转，那景色美呀，以前想也没想过。当年我来这里，出了火车站就看见一条路，没有多少人。那时的沙尘暴，天天刮，有时还会有龙卷风，大白天的一下子就变成了黑夜。窗户上钉上塑料布也不太管用，家里每天都有一层厚厚的黄土。房子周围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沙包，只有几棵歪脖子的沙枣树，别的树根本种不活。老王，你去过葡萄公园么，里面真大，葡萄品种多得数也数不清，听丫头说葡萄在没成熟的时候，就被预定了，都出口酿酒了。”

　　“可不是吗，我家小子说，咱们有一半以上的市民在写书法，是名副其实的中国书法城。以前只有一个人民公园，你看现在，小区周围到处都是广场、公园，让我们这些老伙计随时随地都可以消闲。”

　　又听见父亲的声音，“咱们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好好养好自己的身体，给孩子省事，不给政府添麻烦。”

　　“给孩子省事，不给政府添麻烦。”父亲在那个小雨纷飞的清晨静静地走了，只留下一张小纸条和弥留之际无比眷恋的眼神。那把摇椅还在屋中咿呀摇晃，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父亲的气息，一幕幕往事仍旧清晰着，子欲养而亲不待，那么多的温暖，那么多的忧伤，此刻，都成了细细的针，刺痛我。我知道，绵长的思念会打湿一个个日子，日子也会稀释浓浓的思念，就让我用长长的一生去缅怀和忘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