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岁月瞬间,总在不经意间悄然绽放,留下的记忆之痕,却深入骨髓。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中秋夜,一轮月儿,高挂在天空,它是那么明亮,把大地照得一片雪青,树木、房屋、街道都像镀上了一层水银似的。在不经意间,月儿悄悄越过窗前,越过楼顶,温柔地照着老家的客厅,皎洁温柔,静谧美好。年老的父亲坐在沙发看报,在聊天中,我听父亲说起他和母亲的相识往事。而此时体形消瘦的母亲,像个乖乖的孩子,躺在藤椅上。缘是母亲因长期生病,眼神已经开始暗淡,不再有往日的神采。
记事以来,父亲便一直用沉默构建着他的孤岛。年轻时疲于生计,儿女成家后又离休,父子一场,竟常常是寡言相对。如今,我已为人父,我想要窥探他如同窥探未来的自己。
父亲是真的老了。八旬的父亲,脸上多了皱纹,当年年轻帅气的模样及力量,已然被岁月淘尽,干瘦且布满褶子的身体一副老态。但表情依然是丰富生动,无论话语还是举止,都给人春天的感觉。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位心中生长着春天的老人。我时常想,在人的精神版图里,总要有一个地标指向是对过去的回望,在回望中也终将找到最初的家园。而我和父亲母亲,也终将成为一样的人。
月光温柔地覆在父亲身上,软绵绵地泛着银光。袒露出一片锃亮。人与万物一样,将内心敞开的时候,通畅就能自然到达。然而,我用什么方式才能抵达父亲内心的孤岛呢?我从来没问过父亲,在他的心中老伴是什么?但是,从父亲每一次看母亲的眼神,都给了我明确答案:白头偕老相伴一生的爱情,到老都不会泯灭,只不过爱的表现含蓄而深沉。脑海中开始回放一个画面:月光下,父亲牵着母亲的手,缓缓向我走来。母亲像一个安静的孩子,依偎在父亲的身边。他们走得很慢,一段短短的路程,他们常常要走很久。每次看到这个画面,我的眼角就会泛出泪花。后来在听母亲叙述中,我才获知他们的爱情故事。
1920年12月26日,父亲出生在江南一个贫苦农民家庭,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1943年20岁的父亲参加了新四军,走上了抗击日本法西斯的杀敌战场。和战友们舍生忘死、英勇杀敌,多次流血负伤。解放战争时期,新四军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先后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京沪杭大决战。是三等甲级残废军人。荣获2005年纪念全球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勋章。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33岁的父亲从野战部队转业回到家乡地方公安工作。转业下来的原因之一,就与母亲有关。当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的老战友给父亲介绍一门亲事,对象就是我的母亲,是本地原某国营丝厂的一名普通缫丝女工。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秀美的脸庞、明亮的眸子、黑亮的短发,厂里的人都说母亲像电影明星。在他们那个年代,大年龄找对象是有些难度的。大母亲十来岁的父亲当时追爱的时候,对母亲一见钟情,母亲对父亲也早已芳心暗许。后经过组织的同意和父亲的努力坚持,终于喜结良缘,携手走进了婚姻。一过就是五十多年。
父亲和母亲从相识、相知到结婚,生活清贫而艰辛,却又充满了无限的乐趣。我听母亲说,她当时之所以看上父亲,是被他英俊儒雅的气质所打动。母亲是一位普通缫丝女工,通情达理、理解人、心疼人。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为父亲付出了很多,支撑着家的整个天。邻居们夸她上班是好工人,下班是好老婆。而父亲和母亲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所经历的苦辣酸甜,是我长大后慢慢知道的。
任何一个家庭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老两口有时也为那些鸡皮狗碎的琐事吵嘴。但从未影响他们的感情。
母亲65岁那年,突然被诊断患上了恶性肿瘤。母亲从得病到离世的五年间,总是不停往返于医院和家里。生命之火未熄灭之前,母亲仍一次次地顽强地和死神抗衡着,父亲所能做的只是守在病榻前,以他极大的耐心照顾着母亲。我去看望母亲的时候,母亲像小孩告状般对我说:“你阿爸脾气不好,做饭慢……”而父亲则熟练地将围裙套在母亲头上,一勺勺喂饭。1997年的中秋时节,70岁的母亲溘然长逝。我听见父亲喃喃地说:“你走了,我也时日无多了。”母亲行走在天堂里,隐藏在时间的另一面。逢年过节,清明中秋,2009年初春,90岁的父亲去天堂与我母亲作伴了。
年年月月,月亮都是如期而至,秋风般离去。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忘记那个温暖的月夜,向望、回想、动情,定格于团圆和美好。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怀念这样的中秋月夜。这是我人生中最美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