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0日




《内蒙古日报》(2017年2月10日) 09版

□照日格图

今年又不能回呼伦贝尔鄂温克旗锡尼河西苏木过年了。这是我第三次在外过年。

对于现在的我,故乡这个概念变得有些模糊。我今年33岁,前十年在库伦旗一个叫三家子的地方度过,中间十年在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旗度过,近十三年是在呼和浩特工作和生活的。如作家贾平凹所言,父母生活的地方才叫作故乡,那我的故乡应该就是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旗锡尼河西苏木了。我却发现现在离那里越来越远,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少,除了几个亲戚,似乎再不认识苏木上的其他人了。在十几年前,走在路上我可以和那里的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就算叫不出名来,也知道他住在哪里,父母是谁,干什么的。而现在,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好意思跟他们打招呼。那种擦肩而过的感觉,让我时常怀疑:故乡,真的是跟随人一辈子的标签吗?如果是,我们为何还要越走越远?如果不是,我们为何又在某一个角落想起她时有莫名的感伤?

自从有了女儿阿尔珊娜,家里年的中心就从锡尼河西苏木转到了呼和浩特。我和妻子两个人生活的小家,一下子成了五口人的大家庭。父亲曾担心,在呼和浩特的楼房里,人们怎么祭火?我告诉父亲,我们居住的小区蒙古族居多,有集体的祭火仪式,他才稍稍放心。虽然我和弟弟都已长成大人,甚至成了别人的父亲,过年时父亲依然坚持自己祭火。每年,母亲早早就为父亲准备好祭火用的用品。我和弟弟则负责从西边的草垛里为父亲找来适合的草梗。火燃起来了,父亲要我和弟弟给火神磕头,我们的年才算开始。

在还没有孩子的前几年,回家过年还是不回,一直是我难以选择的问题。几乎刚刚过十一,母亲就打来电话问我过年回不回家,每次我的回答都非常肯定:回。

为了这个承诺,每年我都会筋疲力尽。

大概是2010年,为了弄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我曾在冰冷的火车站售票大厅熬夜排队。还好,那天遇到一位我曾经的同事,他也在火车站窗口等着第二天发售的火车票。我们在火车站聊起在一起工作的时光和彼此的现在,几乎所有的话题都聊了一遍,看看表,不过是凌晨一点,离早晨六点的售票时间还差很远。于是,我们俩人轮流从火车站旁边的肯德基买热饮和鸡腿吃,抵御寒冷。那天晚上,人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他们看书的看书,听歌的听歌,打盹的打盹,煲电话粥的煲电话粥。过了午夜,后面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乎都排到了售票厅的大门外。没有人插队。大家都知道,为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这里的人们都拼了命在等,就算有插队的贼心,也不会有贼胆。

还有一年,大概是2009年,我们曾委托一位朋友让他给我弄两张票。他说火车站有人,满口答应弄两张硬卧票根本不是问题。之前,我过得风平浪静。已经到了出发的前三天,他答应我们的硬卧票依然悄无声息。我打电话问他,他还是满口答应,说两张票不是问题。我虽已变得忐忑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等下去。到了回家的前一天,他才递给我两张纸条,拍着胸脯说有了这两张纸条,硬卧一定不是问题。我像得到了一张特殊通行证,拿着那两张纸条上了车,并挤进了硬卧车厢。车厢内已经挤得和硬座车厢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坐在靠窗的小凳子上,直到车厢内熄灯,也没有拿到硬卧票。我摸黑去找纸条上指定的列车长。列车长手里拿了一沓纸条,看来找他的人还真不少。他看了我的纸条,说,只能给你解决一个上铺。过了一会儿,他就过来给我补了一张硬卧票,我让女友爬上那个上铺睡,再把两个皮箱拼在一起,我睡在上面。早晨醒来时坐在我对面那个六岁的男孩说,叔叔像是在练少林武功。我只能苦笑。过了齐齐哈尔,我才有了一张卧铺票,而齐齐哈尔和我要去的海拉尔站只有半天的距离而已,那时我已在火车上熬了近三十多个小时。一路没有睡好的我早已顾不得这些,倒头便睡,直到海拉尔。

有时候也想,干脆买一张机票回家算了。可是看到网上几乎全价出售的机票总会想,如果能买到硬卧,可以用省下的钱给家人多买些东西。坐火车,也能随身携带亲戚们喜欢喝的各种酒,好让他们的年也过得更加有滋有味。每一年,我总是在机票和火车票之间犹豫,舒服和遭罪之间徘徊。

我也曾想过放弃,觉得就为了一个仪式这样折腾没有必要。可是电话里母亲总是给我讲去年过年谁谁的孩子没有回来。她的言语平静,却句句敲打我的心。我想,如果哪一天父母不在了,我就不会再这样来回折腾。

大概是从2004年开始,我家的“洋井”(母亲如此叫它)压出来的水开始伴有黄沙,味道发咸。小时候,我们在锡尼河西苏木东边的山上玩累了,回来时俯下身子,用手捧着伊敏河水喝个痛快,也没有坏过肚子。近年我回家竟然不再适应这种水质,每次喝完就开始闹肚子。爸妈和我开玩笑,你现在是城里人呢,这地方的水开始喝不惯了。其实我也想像小时候那样拿起水瓢,从水桶里舀起水就咕咚咕咚喝个痛快,但身体的确在排异。这是我生活了十余年的锡尼河西苏木对我的排斥。

好在回家后的亲情还在。母亲在我每年下火车之时会准时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几点到家。从海拉尔到锡尼河西苏木,乘车还要走近一个小时。此时的她,早早就包好了过年吃的饺子。知道我爱吃纯肉馅儿的蒸饺,没上过一天学的她甚至可以精确地算出我进门的时间,每次我跨进家门,热腾腾的饺子也在出锅。母亲的饺子馅儿,口味都有点咸。她却觉得是我味觉发生了变化:“你们那个呼和浩特接近山西,天天都吃醋,肯定吃不惯我包的饺子了!”其实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吃饺子沾蘸醋的习惯。我还是喜欢在吃饺子的时候放一点酱油,如果有蒜泥,就更接近家乡的味道了。

过年时我们吃得更咸。除了饺子蘸酱油吃,还做酱牛肉,调制被叫做“胍子”(在饭店里,被叫做“鸡杂”)的小菜,就连稍显清淡的焖子,上桌的时候也被倒入许多酱油调拌。年夜饭的每一道菜都离不开酱油,只有咸味儿,才能唤起我们家味蕾上的“年”。那些少盐少油的科学饮食方式总是与真实的生活有一定距离。看到餐桌上颜色发暗的那些菜肴,这才算过年。后来,我也不再给父母讲什么饮食科学,他们一年到头都在忙碌,生活过得本来就有些寡淡,过年时吃一些重口味的东西,也无可厚非。

每次过完年我回呼和浩特,父母也会忙着让我携带足够分量的酱牛肉回去吃。有一次母亲给我带的酱油肉差点超出飞机随身携带物品的上限,被工作人员拦在外面。来呼和浩特小住几日,父母会怪这里的饭菜没有味道。我总理解成他们是在跟我说城里的生活不够舒服。可是,我还要在这座城市里工作和生活,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融入到父母喜欢的“味道”中。

昨天弟弟来电话说,他们搬进了新房子。2016年,他们盖了新房。母亲夏天回去看过一次,说家里有自来水,有燃气灶,还能洗澡,和你们城里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我打心里为他们高兴,今年,呼伦贝尔的年一定会特别温暖,特别时尚。不过有一句话到了嘴边也没问弟弟:我们家那口“洋井”,你还留着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