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 |
□马思源
人皆有来处,不可忘祖。老家豫东,除夕前要祭神祭祖。
人争一口气,神争一柱香。堂屋案上、锅灶台边,多上香即可。还有一说,心到神知,神度量大,无需繁缛,心里存有也可。
祭祖,要敬牌位,要上坟。我家堂屋正中就摆了我秀才高祖、高祖母和曾祖、曾祖母的两个牌位。长条木刻,巴掌宽,一尺长,方底,最上头三角形状,正中间刻了高祖曾祖的名字。日月久远,牌位已为绛黑色。上坟,要携了成盘鞭炮,带上纸钱,讲究点的人家,还要七个碟子八个碗,牛羊肉、猪后腿卤好,八仙桌上摆了,一前一后两男人抬上,到坟前上供。家中老幼,一起前往。
我小时常常要跟了爹去上坟。年前要忙到除夕前,过完油,肉香飘满整个院落,馒头和各种年菜都已安稳,它们躺在我家的馍囤里,躺在斗盆里,躺在菜筐和油罐里,一个个繁华似锦。贴完门对,我爹说,该上坟了。
爹取出一大叠火纸,裁成长方形,16开大小。取一分二分和五分硬币,放纸上,爹拿锤子把分币“哐当哐当”在火纸上砸。鸡蛋大小铁锤,木制的把,爹右手握着把,上扬,落下,准确落在硬币上;若稍斜,硬币一趔趄,长了翅膀飞得天远。那时,屋里充满金属质感的“哐当”声。一会儿功夫,火纸上印满硬币痕迹。大概表示此为“钱”意。我有时会想,人的意志,会相通于无形吗?恐怕更多的还是人们内心的自我安慰。人间穷怕了,担心亲人在阴间受苦,制造出一些意象,安慰内心罢了。我爹宁信其有,他固执地认为,人间的殷实、富足和繁华,会在阴间实现并延续。爹认真、细心地把火纸捋好,抽出印得不清楚的,硬币放上重新砸,直到一个个分币印痕圆润、清亮、明晰起来。走吧,上坟!爹不多话,老规矩,小子们一个不少,闺女随意。娘继续在家查漏补缺,贴窗花,正门对。
爹领着我们出得门来。头天夜里下了大雪,似乎还没有结束。天阴沉着脸,冰冷了一整天。出了门即是原野,一望无际,空旷,宁静,远处偶尔有零星鞭炮声响起。树的枝杈,被冰凌包裹着,风一吹,咔嚓咔嚓,冷飕飕地响。田地大雪铺了,铺得有点厚,像盖了层厚敦敦的棉花套。小麦青青的苗,披了九孔雪被,透过细微的空隙,招摇出活泼泼的油绿色。爹穿了长筒胶鞋,一脚踩上,松软的雪陷下去。两只大大的脚印,一群小小的脚印,在雪天的麦地里延绵开来。
我曾祖的坟地在东南地。这块地丰腴无比,每年给人带来无数希望,承载着人们厚重的想象。坟馒头状,坟上雪已融化,裸露着松软的泥土。我爹打开带来的火纸,一叠叠分好,快速用手指花开,成扇形,再右上角和左下角对折起来,火纸活泛起来,如一只只蝴蝶展翅欲飞。爹带来的那盘炮,盘如斗盆的口,又圆又大。中间几个大雷子,被一层层的小炮包着围着,一个个昂首挺胸,斗志昂扬。
大弟早把一盘鞭炮拆开了来,坟地里拉开,一直拉出一盘炮的末梢。大弟遵爹嘱咐,点燃,瞬间静寂里“噼里啪啦”热闹起来。燃着的鞭炮如一条龙,欢腾跳跃,动若脱兔。肃穆的白的天地,一时间云腾雾罩。人们喜欢用热闹表达静默,用欢喜表达悼念。
沉睡在地下几十上百年的名字,因了血脉的遗传,虚无的隐秘可触可感起来。高祖是个秀才,饱读诗书,一脸清秀,满身傲骨。据说他在混沌世道为乡亲以笔为言,助弱扶困;饥馑日月拒嗟来之食,四邻八乡传为美谈。我曾求证爷爷此事真假,爷爷正读书,眼光迈过眼镜边瞅向我:“我爷爷正直得很。”无需其他语言,高祖已在我心中活了起来。人活一世,虽如草木一秋,气节确乎为立身之本,身后之名,须仰仗了如兰品质而留传。
我的曾祖,常被我爹念起,“如果不是我爷爷,我早饿死了。”饥馑岁月,粮比金少,途有饿殍。我爹当时十一二岁模样,半大小子,饿如馁虎。曾祖把一小半窝窝头,塞到我爹的嘴里,自己空肚子饿着。那是曾祖所有的配粮。饿,每天饿,直到饿死,是一种怎样的折磨?!隔了几十年,我已经无法获知意志力有多强才能不被饥饿降伏,但我知道,曾祖一定爱后代胜过自己,才会饿死自己,保全孙子。
爹燃着一簇簇火纸,火苗舔着微风,忽大忽小。青灰色的纸灰,有分币在飘。我爹三拜三叩,嘴里念念有词,又一年到了,要地下的爷爷们安息,及时收钱,保佑子孙后代安康和美。我跟着爹叩拜,不敢出声,我怕惊动隐密的静寂。只有小弟小妹在坟前嬉笑玩闹,挥洒属于他们的快乐。
一家大小田地里踏雪而归,一路上竟默默无言,就连最小的妹妹也拖着清水鼻涕一句话不说。到家时娘已摆上年三十的团圆饭,堂屋里肉香袅袅。爹净手焚香,叩拜牌位,家里小子也依次拜了一遍。过年了,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提箸而食。三炷香在灯光下忽明忽暗,似在言说一个家庭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