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这通子闹腾!”夜深黑后,老额吉扒开麦秸,回手把窑门堵了,点亮麻油灯碗。躺在那里的伤兵看到的是一张颧骨高凸、皱纹似蛛网的脸。伤兵刚要说什么,马上被老额吉制止,因为伤兵不但一条腿被炮弹炸断,嘴唇也被弹片削去一块,肿得都像紫茄子。老额吉小心地打开拎来的瓦罐,伤兵就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饭香。
刚才,也就是一个时辰之前,隔着厚厚的麦秸,伤兵听见了外面的话。
“老太婆,里边藏着人呢。”
“呸!藏男人?我老婆子多大年纪了还那么不正经!”
“你少给我装聋卖傻,里边藏的是伤兵。老婆子,你可要知道,窝藏八路你是要一块掉脑袋的。”
听见了老额吉冷笑:“呵呵,你以为我怕死吗?我早就活够了,死了省得遭罪。”
“跟她磨叽啥,翻!里边的人听着,你被发现了!快乖乖地出来投降,免你一条死路!”
虽然这样叫喊,土匪却不敢近前,要老额吉在前头挡着,怕里边打出子弹来。后来朝麦秸放了几枪,土匪就转身走了。他们认为土窑很浅,根本就藏不住人。可土匪犯了个错误,老额吉的土窑有分洞的。
土匪走时还骂骂咧咧:“有伤兵他妈的也活不了,别说封锁这么严他身上的伤没个治,就是饿也得饿死。就连咱们都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土匪把老额吉的家翻了个底朝天,锅里除了一碗漆黑的煮山榆叶,一粒粮也没有。土匪屋里屋外狗那样嗅鼻子,根本就没闻到粮食味。
可现在老额吉喂到伤兵嘴里的真是粮食做的粥啊。伤兵的泪流出来了。老额吉像奶奶,更像他的妈妈,可妈妈和奶奶都被日本鬼子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了。伤兵成了孤儿,伤兵去部队找爸爸,找了三年,孤儿都长成大小伙子啦,伤兵也没见到爸爸。伤兵就成了一个勇于杀敌的战士。伤兵跟部队北上,往北再往北,就远离了伤兵的家,就来到了这塞外。不同于伤兵一年四季常绿的家乡,都阴历六月了塞外的大地还绿得勉强。眼前看到的是黄土山峁和沙丘,上面生长着躯干弯曲的矮树和秸秆瘦凌凌的麦子。还有一种伤兵一来就被深深吸引住了的麦子,像挂着的一树小风铃。风一吹,像无数只蜻蜓在麦垄间飞舞。可很快伤兵就没了这兴致,因为北方的战事比南方还要残酷。尤其是饿肚皮,部队无粮,老百姓断炊。全凭野菜、树叶充饥。原来这里多干旱,风又大,无霜期短,只能种些产量很低的粮食作物。冒一年落雨晚,就全年不收了。再加上该死的战争,好男儿要去参战,家里人要躲灾祸,哪里还要收粮食啊。可人得吃粮食,部队来了需要粮食。可没有啊。部队饿着肚子行军、打仗,有时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是饿晕了。战斗间隙,指导员指着身边绿绿的麦田作动员:“同志们,再坚持四十天,这莜麦就熟了,放心,这里是红色堡垒,老百姓会把第一捧麦子给我们吃的。”伤兵才知道,这里的麦子叫莜麦。当然伤兵不知是哪个“油”字,竟联想到了北方猪肉那巴掌厚的肥膘。伤兵还是个大孩子。
指导员说的四十天也太遥远了啊,人能挺四十天不吃粮食吗?可这时行军中的伤兵所在的分队,跟一伙土匪遭遇了。看到对方人少,土匪相当嚣张,小钢炮也用上了。“打!狠狠地打!”举枪射击的排长撕破喉咙地喊,南方来的战士们都憋着一口气,眼睛随着枪口冒火:“该死的土匪汉奸,没有你们我们能来这里挨饿吗?快把敌人消灭光,别的不求,求吃顿饱饭!”
就在这次战斗中,伤兵险些把命留在北方。敌众我寡,为保存实力,部队只有边打边撤。伤兵来不及随部队走,只好求借地方老乡家。老额吉是堡垒户,自然是伤兵的家。
可伤兵知道,他恐怕是活不了了。正如土匪所说:别说伤,饿也得饿死!
可妈妈喂到他嘴里的竟是饭!滑溜溜的,有一种奇异的香。在伤兵心里,老额吉就是她的妈妈。
“孩子伤的不是地方啊!”老额吉边用木制汤匙费力、小心地往伤兵嘴里灌面汤,边心疼得额头冒汗。伤兵的嘴不能动,只能灌些流食。即使是面汤,也是真正的粮食啊。伤兵吃真正的粮食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伤兵的伤老额吉给弄了草药,同样也养育一方人、干旱的沙丘草原铺天盖地的生长着矮小瘦弱的莜麦,也生长着枯瘦的草药。
草药使伤兵的伤一天天好转,面汤使伤兵的筋骨一天天结实。终于有一天伤兵嘴里竟喊了声妈妈——吓了老额吉一跳。
跪在那里的老额吉双手合十嘴里念叨了句什么后,然后惊喜万分地看着坐起来的伤兵。
“孩子!”
“妈妈!”
“不,你应该叫我奶奶。”
“妈妈!妈妈!”
老额吉突然晕倒。老额吉是饿晕的。伤兵用老额吉的木制汤匙,为怀里的老额吉一勺一勺喂面汤,像儿子喂他的妈妈——当时,儿子就想,妈妈,当年你就是这样喂我的,喂了好几年;现在,你又喂我,把我喂活了,就让我也喂你一回吧!伤兵的泪稀里哗啦的。后来,老额吉在伤兵怀里睁开了眼,当看到伤兵也喂她面汤,额吉那皱纹似蛛网的脸,显出了复杂的表情,有惊喜也有埋怨。伤兵就知道,这莜麦面就是老额吉的命,是属于伤兵而不是属于她自己的。这就是妈妈,世界上的妈妈都会这样。
“妈妈,粥咋这么香啊!”
“是饿的。”
“不是,我现在不饿了,还是香。”
“呵呵,这莜麦炒面就这样,吃完了,巴巴嘴,还香。”
“妈妈,我知道土匪翻了。”
“土匪能钻地三尺呀?”
夜里,老额吉又来送饭。这次不是面汤,是叫窝窝的一种干粮。很瓷实,伤兵咬了一口,真香。
“妈妈,这莜麦面真好吃。”
“是,吃了长劲儿。”
老额吉舔了下嘴唇,伤兵赶紧把目光移开。他知道他多余说那句话。
老额吉像是自言自语:“快好了吧,出去多杀几个汉奸。白天土匪又在南甸子杀人了。”
伤兵突然说:“妈妈,我明天就走。”
“你敢!”
伤兵就垂下头去。老额吉说:“该走的时候我会赶你的。”
可这天夜里,趁着土房里老额吉睡着,伤兵还是柱棍子偷着走了。走到门口,伤兵跪下来冲土屋磕了个头。
伤兵来到大甸子的时候,天已微眀。微风里,莜麦翻滚着浪头。伤兵就湿了眼。
“谁?”远处传来拉枪栓的声音。
伤兵立刻匍匐在麦田里,风更大了,摇曳的麦穗竟划得脸颊刺痒痒的。伤兵突然闻到了麦香。伤兵想,指导员说的四十天快到了吧?但不知道部队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