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盘—碗—”,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叫卖声,那声音,一字一板,既高亢又悠长。如此美妙的声音,我已半个世纪没听到了。前几天,孙子吃饭时把一个瓷碗掉在地上,摔成两瓣,妻子见了,也不嗔怒,说了句“岁岁(碎碎)平安”, 随手就将两瓣破碗扔进垃圾桶里。我心疼地把碗捡起来,将两瓣破碗合拢,碴口完好,触景生情,想起了儿时的点滴。
上世纪50年代末,庄稼人的生活极度困难。除了那两间破土房外,锅碗瓢盆就成了家里最重要的财产。如果家里有几个细瓷花碗,那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瓷碗、瓷盘、瓷盆的珍贵程度不亚于现在的私家车。因为瓷器易碎,所以人们在使用这些瓷器的时候特别小心,大人从来不给10岁之前的小孩用瓷碗,替代它的是一个又厚又重的木碗。可是,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锅不可能不碰碗,碗裂盘碎是在所难免的事。家里使用的缸、盆、碗、碟,要是打破了,只要还对得上碴口,就不舍得丢掉,花俩钱儿找工匠锔锔接着用。由此催生了一种修补瓷器的工种,我们那里的方言管它叫“钉盘碗”,北京人管它叫“锯碗儿”。
我清楚地记得,一次,我在饥饿难忍的情况下,偷吃了妈妈藏在碗柜里的一碗面片,由于过度紧张,在往碗柜里放空碗的时候,不小心把肘部碰到了柜门上,碗掉在地下摔成两瓣。那个碗,比普通的碗大,方言管它叫“大扒碗”,能盛三个普通碗的饭量,一“大扒碗”正好是一个成人的饭量。妈妈平时只把它当盆用,只有稀罕客人来,才给客人当碗用,就怕多次盛饭客人吃不饱。妈妈把这个大碗视为心肝宝贝,洗它时小心翼翼,生怕与锅发生碰撞。当妈妈得知这个碗被我打成两瓣时,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之后,她把两瓣破碗用旧布包起来,藏到她那个有铁将军把门的红柜子里。
过了些日子,“钉—盘—碗— ”的叫卖声在村口一声接一声地响起,听到声音,村里的大人小孩陆续来了,我也不例外。有的小姑娘手拿一个鸡蛋准备换心爱的花头绳,有的小男孩从兜里掏出二分钱想买糖豆,还有的家庭主妇在那里挑选针头线脑。就在我围着那副挑担来回转圈的时候,妈妈捧着被我摔成两瓣的破碗也来了。妈妈把碗递给匠人,那匠人把碴口对好,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遍后,说了一个价。妈妈点头认可后,匠人就开始了他的工作:从箱子的挂钩上摘下一个小马扎,马步式坐在上面,将一块厚实的布料铺在两条腿上,形成了一个平整的工作平面;拉开箱子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小毛刷,蘸上水,清洗碴口上的污秽;又拉开一个小抽屉,用两个指头捏出一些白色粉末撒在碴口上;再拉开另一个小抽屉,里面有大小不等的锔钉(方言叫圪把),从里面挑出几枚中号锔钉;从箱子提梁的挂钩上,先摘下一把像拉胡琴的弓子,又先摘下一根核桃粗细的圆木棍,一端是花生粒大小的钻头,一端是手掌大小的惯性轮;一手拿棍子,一手把弓子上的细绳缠在圆棍上。当把上述准备工作做完后,匠人把严丝合缝的碗放在两腿中间将其夹紧,左手将钻头送入口腔让唾液将其包住,再把钻头对准碴口的一边,右手轻轻来回拉动弓子,那钻头在又滑又脆的瓷器上钻孔,就像锥子扎在豆腐上一样,易如反掌。随着钻头的稳定,匠人加快了推拉弓子的频率,钻孔发出的声音与惯性轮带动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我这个从未听过乐曲的孩子,认为听到了天籁之音。钻完一个盲孔后,匠人把锔钉的一脚放入孔口,用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小锤子将其轻轻敲入孔内,在锔钉的另一个脚的位置钻了第二个盲孔,再用那小锤将其敲入孔内。匠人的技艺既娴熟又老练,他如法炮制,一眨眼功夫,就在碗上连续钉了四枚锔钉。他用一种膏状白泥在碴口处和锔钉接缝处涂抹了几下,再用抹布反复擦拭了几遍后,舀了一碗水,让大家观察是否渗漏。妈妈见锔好的“大扒碗”没漏水,付了钱满意地走了。
这一切,把我看得目瞪口呆,我好奇地拿起钻头仔细观瞧,那钻头的顶尖是一个米粒大小的黑颗粒,它的上面是一个铁棒,铁棒与黑颗粒用一段金光闪闪的铜箍连接,铁棒插入木棍的中心后再用黄铜皮将接口处包好,显得非常精致。正当我看得如醉如痴的时候,钻头被匠人从手中夺走,我不甘心,挨个拉开箱子上的小抽屉,五花八门的小物件把我看得眼花缭乱。匠人见我乱动他的东西,强行把我拖走推走,我只好站在远处观瞧。他的扁担比家里挑水用的扁担长了不少,截面为扁椭圆。扁担两头的箱子大小差不多,且都有提梁,提梁顶端与扁担的两个端头用细麻绳捆绑连接。我对那根扁担产生了兴趣,第二次凑到跟前一边用手触摸一边细心观瞧,光滑而细腻的包浆覆盖了整条扁担,透过包浆,木头年轮的条纹清晰可见,在多年汗水的滋润下,手感湿润而温和,如同涂了一层薄薄的油腻。
我又一次被匠人驱赶走了,他快速地把东西归拢了一遍,挑起了担迈着悠闲的步伐离开了村子。我和一帮孩子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看着他挑担子的背影:匠人每走一步,扁担的两头就颤悠一次,两只箱子随着迈步的节奏,忽高忽低,就像两个跳舞的姑娘。
等我长大能用扁担挑水后,我体会到了弹性扁担的好处:在挑担的过程中,如果扁担的弹性好,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担子的重量不在肩上,这样能减轻肩膀的压力。匠人的那根扁担,之所以做得那么精致,就是为了减轻长途跋涉的劳累。再后来,我上了大学,用专业知识解释了那根扁担为什么比普通挑水扁担长,为什么中间粗(截面大)两头细(截面小)。出于好奇,我曾经通过理论计算的方法,设计过这根扁担,在已知木材强度的条件下,加上两个约束条件:其一,扁担两端重物位能差正好全部转化成扁担的弹性势能;其二,扁担本身的重量达到最小值。结果是设计出来的扁担与匠人的那根扁担相差无几。行文至此,我不得不说,高手在民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那个钉盘碗匠人走后,我对那个小钻头为什么能在瓷碗上钻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直到参加工作后,我才弄明白其中的原理。那个小钻头叫金刚钻,其材料是钻石,而钻石是迄今为止人类发现的最硬材料,是钢铁的1.9倍,是瓷器的1.43倍,硬度这么高的钻头在瓷器上钻一小孔,那不就是小菜一碟。听说打磨一个金刚钻需要有铁杵磨成针的功夫,别看它“小”,那可是这个行当赖以生存的主要工具,一副担子加起来的价值,也不如那一粒“金刚钻”值钱,没有了它,就什么也干不成了。正所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到的钉盘碗匠人。随着社会的进步,锅碗瓢盆从家里的重要财产的位置慢慢退了下来,钉盘碗的职业自然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我家的那个“大扒碗”一直使用到我上初中才裂成两瓣,坏的原因是锔钉全部锈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