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乡村就是一条土路零零散散穿起的几十幢茅屋。只不过，通向村外的大路宽些，连接村民之间的小路窄些。

　　冬天，花草树木都睡了，蜂虫蝶蚁也在甜蜜地安眠，连尘土和大地也睡在雪里，小小的乡村，不张扬、不喧嚣，安宁静谧，淡若水墨。苍莽大地披了白，篱笆和老树披了白，茅屋和土路也披了白。如果不是炊烟整日里袅袅腾腾，连天上的神仙都会以为人间和万物一同在冬眠。

　　这样安闲自在地猫冬，一闲就闲了小半年，雪的被子一旦掀开，一切就都捂不住了。每年春天，急速融化的雪水像是被谁追撵了似的，东一头西一头肆意奔流，土与水的战争打响了，到处都是泥淖，到处都是污浊，到处都湿漉漉脏兮兮的，村里人最讨厌的“跑桃花水”的时刻到了。

　　高坡又向阳的路面最先逃离水的肆虐，因干燥变得黄焦焦的一片，走在上面，干净又踏实。背阴的一面就惨了，高处的水集聚而来，因昼夜温差大，结成镜子一样的檐溜冰，小心翼翼踩上去，又常在无法意料时塌陷，湿了鞋子，即使勉强擎住了人，也难免会滑倒，湿了衣裳——这种道路，实在是不小的难题。

　　村子里的路就更不用说了，各家院子里融化的雪，山上和菜园子里化的雪，路上原有的积雪……原本温厚纯净的雪化作奔流的大水一股脑儿流到村路上，平坦的土路被冲出纵横交错的沟渠，清澈的水流唱着歌在路上七扭八拐地行进，无所不在，无所不去。没奈何，路上的行人只能跳着脚，这里踩一块石头，那里跳上一块木板，有时还要借助路旁的柳条，倘若摔倒，必定泥猴儿一般，裹满身的泥浆。

　　布鞋是绝对的弱者，穿出去，走几步就湿透了，黄胶鞋在蹦蹦跳跳中还有一定的活动范围，最好穿的就是胶皮靴子，一双黑靴子，腰高到小腿处，不怕泥不怕水，在桃花水泛滥的日子里，可以昂首阔步，无往而不利，有靴子的孩子，真让人羡慕。

　　不是每个孩子都有条件拥有一双阻挡泥水的胶皮靴子，因此，我们只能盼老天垂怜。春天来了，阳光煦暖，春风十里，只连续几个晴日，桃花水便会乖乖地归了河，百川入海。春分前后，地皮泛黄，土路干了，硬了，大路上，靠近某一边，终于有蜿蜒的路可以让人从容下脚了。

　　春分地皮干，奶奶重复这句老话，理直气壮地哼一声，唾一口唾沫，再一次向子孙们证实老祖宗的真知灼见。父亲眉开眼笑，白天忙着安装并擦亮他的农具，扶正篱笆，收拾田垄，查看墒情，晚饭后则会拿出正给种子催芽的玻璃瓶，反复计算种子的出芽率，展望这一年的收成。

　　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整个冬天，打跐溜滑、玩冰车、放爬犁、骨碌冰、滚雪人……桃花水轰隆隆地来了，好玩的游戏被冲得一干二净，到处都是泥水，不能在外疯跑，陪了十二分小心，还常常因为湿了鞋子被老娘一顿臭骂，现在好了，路干了，天儿也长了，新的游戏又可以开始了。

　　最平整最先干燥起来的村路上，一定被女孩子画了格，多数是九格，也叫“瞎子瘸子大步自由”——画一个长方形框，中间分开，左右各画成等分的五个格。选定方向，右侧为第一格，左侧最后一格要画四条线把格子分成四份，第一份最窄，这一区域即是“瞎子”，第二份比第一份宽些，为“瘸子”，第三份更宽些，为“大步”，最后一份大约是整个格子的三分之一，为“自由”。从右侧第一格开始，单脚踢布口袋，踢到第五格转折，一直踢到第八格，第九格只是一个障碍（因此明明有十个格子却被称为九格），游戏者要在第八格把布口袋踢到第十格，口袋落在“瞎子”这一区域，就要闭着眼睛把踢过布口袋的格子倒着走一遍，不准踩线不准走错，等走回到第一格时，蹲下，摸到布口袋则为赢。倘若布口袋落在“瘸子”的区域，则单腿蹦回；落到“大步”的区域，则直接迈步走回。最好的是落到“自由”的区域，可以随意捡起布口袋开始从第二格开始。

　　以此类推，踢完了第八格，还要“背房子”，把布口袋顶在头上，单腿蹦到第八格，伸头把口袋甩向最后一格，仍然按口袋落入的区域完成最后拣口袋的动作。如此，一轮便结束了。

　　除了九格，还有十二格，五格，玩法不一，我们统称为“玩格”，读书之后发现，这种游戏叫“跳房子”，不过，游戏方法似乎跟我们并不一样。

　　人多的时候，男孩女孩凑到一起，通常是玩热闹的“打接球”，就是“丢沙包”，丢口袋的同学各种心机各种假动作，边上的同伙或是喝彩或是埋怨；接口袋的以逸待劳只要瞅准方向，尽管口袋来势凶猛，还是被灵巧的孩子一把抓住，吵闹的声音传遍整个村庄，游戏的人也就越聚越多，通常是两个人，石头剪子布，各入一伙。

　　跳皮筋就显得奢侈了，玩格和丢沙包的布口袋我们可以自己动手，找几块碎布就能缝出来，皮筋则很难找到，往往是从破秋裤上拆下来的，因拼接而系了很多疙瘩，已经没有什么弹性，饶是如此，带了皮筋的同学还是会受到追捧，许多同学眼巴巴围着，都想一显身手，一些身轻如燕的男孩子也喜欢这个游戏，往往成为女生不及的高手。

　　最省事的就是“编花篮”，“编花篮呀，坐小人儿呀，谁要卡了坐死谁呀。”最少三个，多则十来个孩子，一条腿支撑，另一条腿搭在身边同学的腿弯上，彼此相搭，最终形成一个圆圈，一边念童谣，一边拍手，踩着童谣的节奏向前跳，力度不到的，节奏错误的，总会有人摔倒，大家哄笑着假装去坐在摔倒者的身上，到处都是欢乐的笑声……

　　春分之后，生命逐渐蓬勃起来，欣欣向荣的日子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