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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雪的晚上

  □刘泷

  此时此刻,一团桔黄的台灯光,犹如琥珀摇曳的光晕。那个飘雪的夜晚,又飘进了我的脑海。

  差不多四十年了,那个难忘的岁尾,难忘的元旦之夜。

  所有的故事都应该发生在雪天,就像青春之歌的发端。春天拉开序幕他们相识,夏天是他们欢歌的时候,秋天深沉地在哲思的潜流蛰居,到了冬天,他们仿佛室内的石榴、室外的红梅,熟稔、怒放。这时候,雪会准时降临,为他们设置白色的悲欢背景。

  剧之终,就像在舞台上,人们站起身,作短暂思考,将自己从那些编造的乌托邦里抽身出来。

  是啊,可以篡改海子的诗:明月如镜,高悬在高原,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前行时候,你的遭遇,就像流水,就像固执的时光,谁也无法幸免。而在被迫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绝境,谁都要包裹好自己,像只刺猬,或者像只握紧的拳头。但凡有一瞬间向这个世界打开自己,让往事逆流而上回到笔端,那么,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谁都有为起跳暂时蹲下来寻找踏板或支点的过程。我从部队复员的翌年,到锦山近郊的一个苗圃当临时工。苗圃不大,有一爿平坦如砥的园田,可以源源出产葱绿的树苗。这样,我们青年,在疲惫的劳作中羁縻脱颖而出的憧憬,因抛却了悲愤、戾气而意气风发。

  我们这些临时工,四个女孩,李和杨来自县城,马和柴,爸爸是苗圃正式工,三个男生,石、李强和我。

  偏偏,是柴的爸爸管理我们;偏偏,柴是女子里最俊的女子。不知为何,柴爸爸总是黑着脸看我,好像我是一只鹰,随时要叼走他家的闺女鸡仔。我其实依恋着马。马是回民,善良,知道我爱读书,总是隔三差五拿给我一本。

  元旦那天一早,石的叔叔坐吉普车来了。他一挥手,好似利刃斩乱麻,说,晚上聚餐、联欢!但是,白天嘛,要过一个有意义的节日。你们去山里捋桦树籽儿,明年也好畦桦树苗!

  七个青年,钻进卡车,跟随老柴,出发。

  目标在马鞍山深处。

  路,蜿蜒向上,给人拽着绳索攀登的感觉。

  马鞍山上好风光。一个个峰峦陡峭、傲岸,其上嵌着更加凛然、傲岸的黑松。那些山,肃穆,灵动,像佛,像诗,像哲人,都是禅意的、有生命的。还有一巨石,仿佛吠天的狂犬,毛鬣飞扬,唇吻怒张,双足抵地。喜感的是,居然有一只喜鹊,伫立在狂犬耸立的耳尖,披着阳光,唱歌。

  像老牛一样喘着、咳着的汽车,终于停下来。

  果然有一片如画的桦树林!白桦,籽桦。白桦亭亭,籽桦黝黑。或纤细,或粗壮,或笔直逼天,或枝干虬曲。恬静,自信,随遇而安。四周邻里,无非落叶松、黑松、椴木、橡树,俱是孤傲、自得、不肯随俗的气质。

  老柴拉过司机,对我们说,你们四个,上树!又对李杨马柴说,女的,在树下!

  柴竟然蹭到我身边。老柴却像风,呼地刮过来,抓着我的胳膊说,你,上这棵树。他把我抓到一棵高、粗、雄壮的白桦边,并不忘叮嘱女儿,你,和司机一组。

  我一个打小爬树掏老鸹窝的男人,岂有惧意?我三窜两窜跃上树冠,将篮子挂于树枝,一把一把,捋起白桦籽来。白桦籽有些像榆钱儿有些像棉籽,一帘子弹一般缠缠绵绵。

  很快,篮子被充满。我将一根长绳拴着的篮子迢迢悬垂于下,马接过来,顺手倒进身边的麻袋。

  我知道老柴不待见我,怕我与他女儿沾边儿。其实,我愿意与马搭伴儿。柴虽然芙蓉如面柳如眉,玉齿笑靥挂春风,但其妖冶,总让人念及王熙凤。而且,老柴长得让人不敢恭维,他脸谱化,嘴还尖,有一颗长长的獠牙,像动画片《半夜鸡叫》的周扒皮。

  应验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话。很快,我们四组,采撷了八麻袋桦树籽,都从树上跳下来,系好袋口,扔在车上,满心欢喜,准备打道回府。

  一直在林荫中水光波影般斑驳跳荡的阳光躲在了天边。天,倏地就暗下来。

  这时,猝不及防地,有乌云压在树梢。与此同时,大雪撕棉扯絮一样,嗖嗖,骤然就飘落下来。燕山雪花大如席,雪粗暴,不是下,而是盖、捂。即刻,地面一片浑白,像铺上了一片奶,一片荡漾的水银。

  老柴说,快发动车,快走!

  我们皆跳到车上。

  可是,车发动不了了。

  哎哟,柴油漏没啦!司机的汗都出来了,让雪一泼,头上蒸腾着一团浓雾。

  恍惚间,气温陡然跌落。我们跳下车,无奈地在地面跺脚。

  老柴跑到一棵蓊郁的树下,拢一堆杂草、树枝,边点燃边吩咐,李强,你们三人下山,去叫人。

  行前,他见我衣着单薄,就脱下身上黑旧的大衣,扔给我,硬硬地说,穿上,别冻死你!

  此刻,不知怎么,我无端地想到《红楼梦》里的醉金刚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不禁心里一热。

  走出森林,走出峡谷,暴风雪居然停了。雪深盈尺,膝下仿佛坠铅,每一次驱动脚步,都沉重得像推着石头上山。

  月亮正迎面高悬天空。这是一轮呈红色的大月亮,照得人满眼生辉,使我们在雪地的黑影拉得更长,显得更黑。

  我瘦弱,加之劳累、饥饿,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面,吭哧吭哧急喘。我说,你们走吧,别管我。

  他二人说,那怎么行?山里有狼!

  好像应和他们,竟从山谷传出一声惊悚的狼嚎,并且,路边的树上,鸱鸮也在诡谲地怪笑。

  二人拉着我,踉踉跄跄,趱行。

  终于,听到了山下村庄的犬吠。这时,一道手电光洞穿了黑暗的凝重,照射过来,喊,李强!

  是小马的爸爸大马,带人来寻找我们了。

  等我们全部走出山外,殷红的太阳已经慢慢地在明净的天际升起来了。

  不久,村里分田到户,我回去耕耘……

  那一年,读加缪《夏天集》的一句:在冬天我终于发现,我身体中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不由心下一惊,遂脱口而出:在四季,我终于发现,我身体中有一个不可战胜的隆冬。

  大约三十年前,我送妻子去工厂上夜班,见李伏在机器上加工橡胶制件,她瞥我一眼,继续揿动着机器,恍若无人;三年前,在一家小饭店,邂逅店家李强,我问,他们呢?他摇摇头,你走后,大家都散了。我问,看见小马了吗,那个圆脸的女孩?他说,也没有。我说,在你饭店,我买单,咱们聚聚吧?他说,上哪去找他们呀?据说老柴早入土啦!

  也是,这个世界有些人与我们在某处相遇,又因并非同路而各自踏上飞往各自未来的不同班机,对于生活来说,始终保持那颗温暖的心或许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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