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花时。
大雪来了,好玩不好玩?这个要看谁来喊我玩,我堂兄来喊我,指定好玩,他喊我堆雪人啦,打雪仗啦,还分我一根打狗棍,跑到屋背后山上去,打野兔子;若要我老爹来喊我,这时节便是苦滴滴,雪地打猪草,雪地拔萝卜。
打猪草,拔白菜,不是苦的,要命的是去砍雪压树,去掮雪压树。
好大一场雪,松,顶得住,山,顶不住了。漫天皆白,满山尤白。田垄中间田,多少有点水,雪落水中,水要融些雪,融不了,才让雪乱盖;院落中间院,人气与火气升腾,雪落院落,厚度都要打些折的;唯有山头之明月,与明月之山头,由着那泼天猛恶之雪,铺天盖地而来,遮天蔽日而来,漫山遍野而来,排山倒海而来。
雪落黄河静无声,雪落青山惊天响;咔嚓咔嚓,蹦嚓蹦嚓,窸窸窣窣,啪啪,窣窣窸窸,砰砰,山头到处都是这般音节,先是轻轻如窸窸,突然是啪啪一声闷响,先是细细如窸窸,俄而便是砰砰的一声巨响。我家窗户关得铁紧,一家人烤被窝火,吃糍粑,冷不防我老爹惊叫:哈,又倒了。我老爹那哈,不是笑,而是叹。
老爹说的倒了,是山上倒了雪压树。天远地远的,门窗都关死的,哪里听得到倒了雪压树?老爹耳聋好多年,雪地里,耳尖却如一条猎狗了。老爹一声喝:换衣服,穿套鞋,上山咧。
老爹是赶着逼着,叫我们去砍雪压树。雪花下得正紧,雪堆堆得好深,一脚踏进去,膝盖下面一节,下半身埋了。山路人过,山路牛过,人过轻飘飘过,牛过踩深坑坑过。山道弯弯,山道坑坑,山路,没一处是平的,坑坑洼洼,浅一脚浅到脚背,深一脚却深到了小腿根,高一脚高到一只脚自呈45度角,低一脚低到两只脚构成一直一弯,走个山路都在跳迪斯科,练金鸡独立。
到得山头,但听得山山之上,先是呓语也似,嘶嘶嘶嘶,然后突然尖响,大响,轰然猛响,甚情况?正是大雪压枞树,枞树挺不住,纷纷然,被自己枝头撕裂,怦然倒地。山山砰砰响,哪里都是有雪压树可拣,可砍。树本有主,而雪压树无主,砍雪压树好像是路上拾牛粪,谁先看见,谁先砍着,便归了谁。那拣近的?砍远的。老爹把我们往高山坳上带,那是我们队里最远最高的山,其山那边,便是另一村,外一庄。近山的,过天还是自家的;远山的,被人砍去了,即时归人家了。
到得山深处,雪深齐大腿,操起斧头,抡起柴刀,奋力砍起雪压树,斧头振动,振得万千枝头那皑皑白雪,纷纷然落,块块团团落,落头上,落肩膀,落衣服袋子里,都不是事,指头一般大小的冰条,直掉下来,正好掉在后脖子,沿着脊梁那条凹槽小道直滑去,手都捉他不住,棉衣棉裤,臃肿如肿,那手如何弯到背脊去搜寻冰条?由不得了。
砍雪压树,不是最苦的,斧头如飞,到底出汗,雪冻人,汗暖身。只要在流汗,就不怕汗变水,水变冰——流汗水的生活,苦是苦点,还是可以过的。
苦的不是砍雪压树,还是掮雪压树。砍了树,掮回家,抬回家,是个要命活。一棵树,三五丈,一个人掮不起,两人来抬。老爹掮兜根,我掮尖子,兜根是两倍重,尖子是半身轻。半身轻是轻,却是我全身力使出,都扛不起,山道弯度小,空中弧度小,树若碰到山,划拉一个撇,脚撇一下,你是知道杠杆效应的,长杠杆若撇了,会把人撇起丈来远,脖子直会被削了去。山道深,深如坑,山道高,高如槛,一脚深一脚浅,一脚高一脚低,抬着二三百斤的树,高高低低踅足,弯弯拐拐盘脚。我大喊:爹哎,你慢点咯。老爹不会慢,这棵树,早点抬回家,早点属自家。这棵树不用着急,已是自己的,下一棵树,还不知道树死谁手。
村里不准砍树,雪压树是老天发准砍证的。要树做房梁,要树当椽皮,要树做楼板,我姐要出嫁,要树做奁箱,我爹诱惑我说,你要讨婆娘,也要树做床,我爹哄得我团团转,我都三副牛粪高,婆娘晓得在哪棵树上秋千荡?我爹这么一说,我就劲火十足了,抬着雪压树,吭哧吭哧,往前冲。苦的是脚,我家就一双套鞋,我爹给了我穿,他穿的是解放鞋。穿什么鞋啊,脱了。我爹光脚踏在雪地上,雪滑,滑不倒我爹,我爹那脚丫子,如铁爪子,不能入木三分,却能挖地三厘,什么鞋能挖地呢?我爹脚能挖地而走。我脚丫缺力,还是要穿套鞋,套鞋里全是冰水,冰水被脚踏踏踏,没能将水踏成滚开的开水,只将雪踏出水,踏出四溅的水花。套鞋里的水,一整天都被我踩踩踩,温度还自是不高,至少是不冷了的。
树做房梁,雪压树多做不了床,雪压树多是枞树,多是杉树,几无虬树,只堪做椽皮(椽皮就是架在屋顶以承青瓦的木槽),顶多是楼板。我爹只会砍树,只会抬树,树变椽皮,树变楼板,白瞪眼了。我爹自个不行,善假于人,他生了几个女儿呢,要把雪压树做椽皮了,我爹便将我大姐许了锯匠师傅;要做木箱子做门窗了,我爹将我二姐嫁了木匠师傅。我大姐夫一身劲,在我家锯了半个月椽皮,把那年砍了个把星期的雪压树,全都锯了椽皮,摆在晒谷坪上,摊了一坪。我爹主意打得好,一分钱的工资都不曾付。我爹笑得牙齿曾露在外面,半年好像没都包进嘴里去。锯了差不多两栋楼的椽皮,不要付工钱,好便宜的。
我姐呢?她觉得太贵。
锯的两栋房的椽皮,一栋房也没砌。我家一直没砌房,椽皮都放在屋檐下堆着,有年,我爹到我这里住了半年,回家一看,一块椽皮都没了,贼牯子偷去了。我爹骂了一句,亚己甲咯。译为普通话,是一句国骂,然比国骂,语气甚轻,等于没骂,口头禅感叹词也似。
亚己甲咯,那雪压树不晓得被哪个贼牯子偷去了;亚己甲咯,那旧时光也不晓得被哪个贼牯子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