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本来被电脑固定了，在键盘点两次LL，就会自动跳出来。一次打名字，却不由自主地，跳出两个“老了”的字来。我想，六十多的人了，不就是老了吗？

　　人老了，爱回忆了，动辄回童年去了。

　　也是，每个人都会在心底给故乡留一个位置，会给儿时的伙伴安置一个空间，即便不是常常想起，也会偶尔触碰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我亦然。

　　最是忘不了那片童年的水塘。

　　我们的小学坐落在水塘北面的高坡上。除了校舍，就是蓊郁的果树。

　　因为东面毗邻一片葳蕤的芦苇，水塘也叫苇塘。西边，是几株高耸的杨树与苍郁的榆树。南岸，有三几株柳树。柳树有的挺拔，有的虬曲。那虬曲的居然将头歪向水面，像一个高高的钓鱼台。

　　我六岁就会游泳了。主要还是和同伴们一样，狗刨。就是那种把腹部贴在水上，两条腿一起一落扬起水花，两条手臂一前一后划着水走的狗刨。这种姿势夸张，动作幅度很大，哪个在水中自悟游泳的孩子都绕不过去。

　　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是通过什么途径或方式学会游泳的。我知道自己纯属胆大、幸运或偶然。

　　上小学时，是一、二两个生产队一所学校。我住得偏僻，离学校窎远，在一个伏天的下午到学校时，才知晓突然放农忙假了。水塘那边，那些同班的伙伴们，没有了课桌和书本的禁锢，一个个精赤条条，或在岸上晒太阳，或在水中嬉闹，仿佛习习春风里戏水的鸭子。

　　他们在水中怎么那么自如和快乐，他们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游泳，一个一个好像成年的“海碰子”？我站在岸边，有些惘然。

　　翌日中午，这些伙伴依然在此欢天喜地，快乐无边。

　　我翻越山梁跑回三里外自家的小村，想去石盆沟的小小水洼找一些感觉。那个水洼也很神奇，有一爿一丈见方的石盆，深不过二尺，多余的水就溢出去了。但水洼有比我大几岁的小姐姐，她们捷足先登，穿着裙子，海豚般在水里爬行，让我这个“男人”很是羞愧难当，落荒而逃。

　　第三天，我这个不肯服输的家伙再次融入小伙伴的群落。伫立水塘岸上，见有人身下压着一条气鼓鼓的湿裤子，在水里游得欢实，我东施效颦，将裤子蘸湿，用青草先将裤腰和一条裤腿扎死，再在一条敞口的裤角吹气，待裤子饱满，扎好，就横压在水面，挥动四肢，游向对岸。惊险的是，甫到达对岸，裤子的气体竟跑尽了！如果半路气罄，正是三丈多的深水处，我一个“旱鸭子”，后果不堪设想。

　　仅一次冒险，我居然会狗刨了，会游泳了。什么潜水、踩水、自由式，一通百通，都会了。

　　这件事告诉我，假如不去试，不去闯，幸福注定不会自己来敲门。

　　我们这群孩子差不多二十多个，水性最好的是刘振。真是各生一段才，南岸那几棵靠近水面的柳树，不论是挺拔的，还是虬曲的，俨然他的帮办。他爬上去，两丈多高，竟燕子一般倏地跳下来，钻进水中，再窜出来，洋洋得意。方圆三亩多的水面，他可以一个猛子，从此岸潜到彼岸，一气呵成。

　　后来，从沈阳来一名知青，叫张岩。他在水里，如鱼得水，潜水、踩水、蛙泳、自由泳，甚至，在水下一憋就超过五分钟，让人在岸上大惊失色，以为憋过去了。他理所当然将刘振比了下去。最终，在一个下午，有个小女孩的花手绢落入水中，有个懵懂男孩冒冒失失去捞而溺水。幸亏张岩救了他。这样，大人再不让我们去水塘游泳了。

　　童年的功夫是童子功，受益一生。1978年，我们部队紧急战备训练。在渤海海训中，我的一个战友不慎落水，是我飞快游过那条标志着深水的红线，挽救了他。

　　后来，差不多过去三十年，我回通太沟采访，再去水塘，看见一帮孩子，和当年的我们一样，在水里沸反盈天地嬉闹。彼时，为便于灌溉农田，东岸的芦苇消失了，多了一根壮硕的水泥电杆。有的孩子就爬到电杆的腰部，两两相对搂抱着，裸露出黧黑的皮肤，接受着中午阳光的亲吻。

　　我匆忙揿动相机按钮，拍摄一张照片，取名《童年水塘》，竟意外地获得了一个摄影奖。

　　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的美好与回忆，都败给了时间，惟有童心和胆气，还在忠诚地伴随着我。这是一股浩然正气，给了我面对坎坷与考验的力量。所以正气，是灵魂对性命敬献的唯一祭品。

　　去年，在艳杏盈枝、新荷贴水的春夏之交，我再次回村去看望水塘。昔日水波荡漾的那爿水面已荡然无存。在我怏然之际，村民却说，水塘是没了，但我们村多了六百亩水浇地。你知道为什么吗？村委把水塘改造，搞引水上山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春天有春天的绚丽，秋天有秋天的芳香，就像一枚金币，正面的太阳是一幅画，背面的月亮也是一首歌。

　　炎光西坠，微雨生凉。离村前，听着村后林海的涛声，我仿佛看到，我的童年并未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