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格楚楚的杏有葡萄般大了,暖融融的春天就幸福圆寂。
这时,故乡的大地绿意盎然,芳香馥郁,可真正馋嘴的果子少得可怜。碎小的毛桃太苦,枣儿花正艳,青苹果涩得难以入口,在青黄不接的日子,一串串青色的杏儿捷足先登,惹人直馋嘴,绝对算得上物以稀为贵的物种。喜欢吃青杏的人有三种,一种人是把青杏作为春末的新鲜物来品尝,吃个稀罕;一种人是怀孕的女人,吃着青色的杏儿,满脸笑容灿灿;还有一种人完全把青杏当成最好的充饥食品,鼓了劲地往饱里吃。
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起伏绵绵的群山中,满山满洼的杏花盛开,这种美是气势磅礴的,但也不乏娇艳,可以说是大气与妩媚的完美结合。村里爱美的姑娘在杏花丛中采花、唱信天游、拍照,笑靥与杏花一同柔艳。有时折几支插在盛水的瓶里,当成鲜花能养好长时间。花儿离开后就是毛杏到来的时候,爱吃杏的人对可以饱肚子的青杏有了迫不及待的期望。
出不了一个月,青杏如玛瑙挂了一树,好馋人,惹人醉。
青杏可以吃了,有人跑去品尝,他绝对不会独享美食,立马见人就说“酸杏可以吃了,酸杏可以吃了。”于是,大伙都跑去吃。有时,一棵树上竟然不约而同地爬上七八个人。小孩、年轻人吃得牙瘾了,吃饭都感觉咬起来不顺畅,还想再尝几口。年长者,啃不了毛杏,摘回去水煮或蒸了吃,别有一番美味。酸毛杏备受孕妇的青睐,她们摘杏不方便,总是央求别人给她们多带几颗,有时让家人专程去摘。村里赤脚中医讲,孕妇适量吃酸杏,可以养颜,酸毛杏也是一味中药,吃了有去火作用。你看看,多么有营养。在陕北,不算大棚内的蔬果,春天里没有果子敢与酸毛杏相媲美!酸杏,多好的春果子,人人都爱。
家乡的杏分为甜杏和苦杏。甜杏好啊!有拇指般大小,一群孩子拽下来一枝,摘一把毛杏,不淘不擦,直接塞入口中,咝溜咝溜咀嚼,酸酸的,嫩嫩的,可口美味。苦杏太小就不好吃了,能分开皮与瓤了方可去摘着吃,但也得吃白瓤之外的一圈青皮肉,啃进去白瓤把人苦得眼泪都能下来。有时,孩子们拿洁白的嫩杏核玩,青皮吃掉,完好无损的白瓤含在口,用不了多少时间,白瓤变得透明雪亮,好似颗颗珍珠,家乡人称之为“抱娃娃” 游戏。有时候几个孩子约在一起比赛,将剥好的酸毛杏嫩核,放在一起,然后有人喊预备开始,参与比赛的孩子将杏核含在嘴里,在同等的时间内,谁含出的杏核透明,并且是完好无损的最多,谁就是这次比赛的胜利者。或者每一个比赛的只含一颗杏核,在长时间内谁的破了,谁就是输者。一个有趣而简单的游戏,成为很多人的童年回忆。
村里成片的杏树不多,大多是四五棵树一组,一棵或者两棵独存的具多。阿婶家先前院畔有一棵杏树,树梢超过了屋顶,干粗枝茂,年代久远,每年都挂满杏儿。在阿婶的精心呵护下,结下的杏肉肥味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杏没有虫子,要是小孩子吃到虫子,阿婶笑着安慰:“咱们光景不好,就当吃肉哩!”阿婶一家人与村里人,从碎小的青杏开始吃,断断续续要吃到熟透了的黄杏自然落完为止。有一年,阿婶家要扩建院落,忍痛将院畔近六十年的杏树移植,可惜没有成活下来。阿婶家的孩子爱吃杏的嗜好仍有,有一次,阿婶的次子爬别人家杏树摘青杏从树上摔下来,去市里的医院看了,还是落了残疾。阿婶一辈子都因这事不安心,难过时常常叹息:早知道会出那样的事情,还不如不扩建地方哩!
阿婶家的杏树刨了,经常到她家吃杏的孩子只好到别人家树上摘着吃。也好,小孩子摘着吃一部分杏坏不了事,等于给稠密的枝条疏了果,留下来的杏营养充足,个头就长得大。有些长辈倒和蔼可亲,看见爬上杏树的孩子,少不了嘱咐几句:吃着杏子可别从树上掉下来,得小心啊!他们的孩子看见却阻挡,甚至辱骂,有时追爬在自家树上吃杏人到处跑。长辈毕竟是长辈,都很会说话,即使心里一万个不满意,也从来不说过激的话,反倒安慰自家的孩子:“只要他们不怕酸就让他们吃,吃得牙瘾了连饭都吃不成。”他们的孩子信以为真,一群毛孩子就可以吃个美吃个过瘾。
青杏长大,变黄变软的事儿就交给立夏后的日子,风啊阳光啊知道怎么做。麦收季节,满枝的杏儿黄了,一棵树变了色,一捧金黄夹着绿叶,喜气盈盈。杏黄了甜了耐吃了,果肉细腻,杏树不多的主人便派人看管起杏来,家里没杏树的孩子就没有那福分了。不过,杏树多的人家就完全不同了,只要不去破坏性采摘、糟蹋,吃是可以吃好吃饱的。主人打杏摘杏吉日,村里所有孩子跑去给主人干活,管饱吃杏,但杏核还得留下来。
那个年代的日子普遍清贫,经济来源渠道不多。有些庄户人家,杏可以带到集市上卖钱,也可拿杏换没杏人家的豌豆、黑豆、玉米等。卖杏之前,需要做充分的准备。提前找来竹编的框,框底铺一层绿色的杏叶,然后将黄红相结的杏挨个放进去。摆放也很有窍门,先在底部放一些比较硬的杏,最上面放一些熟透的杏,依次类推。这样装杏,在驴拉车或熟透了的杏受到摇摆,不会出现破损,能卖个好价钱。一些无法出售和来客人吃了的杏,主人将杏核全部积攒起来晾晒,随后将其捣破,里面的杏仁可以当中药材卖了填补家用。家底好一点的人家在石碾子上碾成小颗粒,然后用来煮稀饭,或做其他馅料。
早先,村里有过很多杏树,几乎每家七八棵,近百户人家。村上的老人讲,村里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先生,去过很多地方,带回来了杏核,分给村里人种植,几年以后,村子里杏树的棵数排在杨树和柳树后面。再后来,人口增多,维护好杏树的同时,移栽来了苹果树、枣树、梨树等挂果树种,村人的夏秋两季,都能吃到果子,正式说要带到集市上去卖的果子很少,只有杏和红枣。
村里的杏树中,没有一棵属于我家。吃青毛杏倒没有什么,好像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吃黄杏却碰过鼻。有一次,嘴馋的实在不能自控,再说年幼,人情世故怎能彻底懂得,偷吃了别人家又大又黄的甜杏,被主人的孩子当场羞辱一顿不算,还背着我给学校的伙伴说我的不好。那时,挺恨自己的,何必为嘴伤心,但又不知所措。
我到镇子上读五年级了,上学放学需步行十五华里,长长的上学路,突然想到了栽杏树。于是,我到处找杏树苗。春天来了,满山的杏花开了,我却在杏树林里寻找一扎高的杏树苗,小心地刨,必须刨出带一整块湿土的杏苗,移植在自家地里。小树苗带回来,在松熟的土地刨挖一个五厘米左右的坑,倒入少量的水,等候片刻,把树苗轻轻地放进去,然后用干黄土将根部淹埋,一棵杏树苗就栽好了。刚栽植的树苗怕晒太阳,找来瓷盆或者透风的纸箱当作最美的“防晒伞”,烈日当头之时,把小树苗保护起来,一早一晚拿过“防晒伞”。一周时间,杏树苗在新的土地扎了根,渐渐地坚强了,彻底可以取掉“防晒伞”。间隔几天我就会去浇水一次,时常保持杏苗周围湿润。
那时候,有人说我一个小孩子栽那么多杏树有何用?家里人倒没有直接反对,随我怎么任性。几年下来,我栽植的几十棵杏树苗长大了。桃三杏四梨五,枣圪蹴起就结。意思就是桃树从幼树到结果需要三年,杏树需要四年,梨树需要五年,枣树当年栽植好便开花挂果。第一年三棵树上结了很少杏,第二年满树黄杏,让我激动不已。那时,栽杏树只有一个理由——杏树长大了,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吃自家的青杏黄杏,还能送别人吃。
吃了杏没几年,就离开了农村,到城里去读书。后来读高中,读大学,再漂泊在外务工,很少回老家。父母为了照顾孙子也离开村子,在县城租赁地方住下。离开村多年,老家人见到我不管说我栽的杏树长高了,还是说我栽的杏树结了很多果子,我都会高兴。也有人感叹早知道离开村子,当年还不如不费苦力去栽。我心底完全不赞同,怎么能说栽起来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几株杏树呢?现在我只要有空,就带着家人或独自一人回去,看到满山洼的杏树,心里按捺不住兴奋,默默约定,每年春天回去一次,秋天回去一次,忙里偷闲,不为别的,只为看看我的杏树,品尝一下自己的劳动果实。
青杏到黄杏需要一个过程,黄杏到青杏同样需要一个过程。整个过程就是一种追求美好理想的幸福时光,天天有盼头,时时有惊喜。虽然在外漂泊多年,我没有想到,一些树木将我与故乡紧紧地连在一起。去摘吃青杏,或摘熟透了的黄杏,我必须抽空回一趟老家,这样,是青杏与黄杏恋着我,也是我回老家的一个充足理由,每年都因杏而必须到似乎永远也回不去的老家走一走,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