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喂饱了乡村。
在故乡,他们口中所说的草垛,通常意义上是专指麦秸垛,平原麦多,秸秆堆一起,成了温润一年的风景。
母亲常说,有草垛的地方,就意味着有劳作者,他们先于草垛抵达大地。村庄的安居,其实应该是这样,人带着种子来了,或者是从野草里分辨出粮食来,让他们脱离野草的藩篱,成为目光和村庄的重心。我佩服那些能从野草中分辨出粮食的人,这一发现,才让中国得以温饱。这一思维,比中国的四大发明,更具有意义,它让庄稼以合法的名义,活着土地上。
庄稼长在大地上,从土地里汲取营养,反哺来的是一片黄澄澄的麦子、白闪闪的稻米,这些庄稼,从脱离土地开始,都掌握着乡村的规则。细粮,是留给长辈的,粗粮,才会进入我们的肚子。肚子的可贵之处在于没有娇气,什么粮食入肚子,都会长出力气和见识。
许多人,是顺着庄稼的走向认识这个世界的。人,认识多少植物,就意味这个人,对世界了解多少。这个世界,剔除过多的东西,只剩下两种:粮食和水。粮食,是草木衍生的,野草越来越靠近粮食,人越来越不像草木了。
庄稼垛立在大地上,人也就立住了。
庄稼垛,是人活着的符号。有它,便有了炊烟,有了女人烹煮日子。或许,女人和草垛之间,总有一些数不清的关联,一个女人,会通过草垛打理日子、掌管炊烟,一个男人,成了日子的观望者。
父亲,总是依靠着门前的草垛,看天气,或许,农人活着的要义,无非是将日子和风雨联系起来,风雨遵循人的意愿,便是风调雨顺,成为丰年了,如果不合人的意念,便是灾年。
在灾年,父亲一如既往地观看天气,似乎看天气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只是,这草垛越来越小了,比丰年少了太多,炊烟也是时有时无,灾年最能考验一个女人对于日子的掌控能力,或许一个女人对于锅台的理解,胜于哲学家对于世界的认知,母亲不写诗、不看书,却实实在在能把生活温饱和人的活路书写成一部乡村日记,灾年有灾年的活法。
草垛散布在村庄之内、田野之上。它安静地坐在那里,回想起过去的一切。
过去,是一个温暖的字眼,里面有亲情,有寒冬的火焰。此刻,草垛经历了一年的风雨,看起来灰沓沓的,完全消散了六月麦秸黄的亮度。
青苗未成之前,许多农人躬耕于田间,一上午都像一株植物,长在田地里。有时候,突然内急了,便找一个草垛遮身,挡住人的目光。草垛,其实是一个天然的厕所,它连着草木的本意。后来人的汇聚,形成了城市,它的扩张带走了人,却带不走这些简单的生活。城里的厕所,越来越大气,越来越明净,只是厕所内部是一个隐形的世界,我走过太多的城市,厕所里到处都是小广告,这里的世界,与乡村世界的干净截然不同,这些东西,是不能公开的,只能藏在厕所里,藏在人身裸露之所。
乡村,到处是厕所,过人头的庄稼地、草垛,都具有厕所的功用。一个人,在乡村是微不足道的,没人关注他,他也不用担心他人目光的偷窥,但是遮羞的本性,藏在每一个农人的心里,他们内心都藏着一个麦秸垛,或者是一面墙。
人,活到哪里,草垛就活到哪里。
人活着,就有一双勤劳的手。一把农具,一粒种子,一个人,便构成了村庄的全部因素。一个村庄,或许就这样开始了,人不走了,安居下来,子孙就衍生出一个村子,给村庄起个名字,要不具有地理标识,譬如:柿园、邢楼,要不具有文化的内涵,譬如:云梦、杞子。
人这一辈,是不能选择出生地的。有时候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许多人活在山上,有些人活在平原,有些人活在川里,这些人,自从祖辈安居下来,从没有想过叛逃,他们一辈又一辈延续着。
草垛,是大地上的神。
我时常这么觉得,它比对面奶奶庙里的神,更温暖一些。我认为,神是意念的组合,是人们杜撰出来的。而草垛则是土地里长出来的,它像一个墓志铭,记录着人间烟火和逝去的时光。
谁都没承认过,草垛就是村庄的守护神,可是我信。
草垛在,牛羊就不愁温饱,牛羊在,农家的安稳就在,农家的安稳在,村庄的故事就在。只是,草垛围着村庄,散布在麦场和田间地头,一垛垛,彼此相守。
它伫立在大地上,毫无章法,像一个蹩脚的书法家写出的狂草,这里高一些,那里低一些,这里大一点,那里小一点。如果一个人在夕阳余晖下去审视它,就会发现它身上承载的审美风格,是属于乡村的。或许,它认为一辈子就这样灰头土脸地活了,没想到还有一些时刻,它们如此富有诗意,色彩和曲线会爬上黄昏的额头。
你看,草垛,高低不一,大小不一,胡乱地散在大地上,没有规矩可找。它不像我生活的村庄,总有些规矩。祖父总是对我说,这个乡村,历史悠久,都是大户曹家,不可乱了规矩,“规矩”一词,让我觉得人间真麻烦,人多时不可大笑,坐时也不可乱动,也不能跷二郎腿。有时候,因为忽视乡村伦理而被父亲斥责,我看到这草垛,立在大地上,似乎在偷偷笑我,我想一把火烧了它,可是打火机在兜里揣了好几天,也没有实施,我怕自己一冲动,家里的炊烟会断了,日子会瘦了。
其实,我知道我对它毫无偏见,只不过气没地方撒,而我能欺负的唯有草垛,不管你怎么对它,它都保持沉默。
其实,我足够理性。我知道草垛对一个农户的重要意义。一个草垛,引出炊烟,引出一个庭院的笑声。我不敢任性,我知道这草垛的重要性,它连着灶台,连着农耕,这一座草垛是一头牛的粮食。
多年以后,我回到离别多年的村庄,只看见明净的楼房,一栋连着一栋,再也看不到一个草垛。星垂平野阔,星子躲在草垛之后,只能是活在唐诗里的景象。
村庄再无草垛。或许,与之对应的是,村庄的炊烟,也死了,人们对于“炊烟袅袅”一词,再也体会不到它的妙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