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吃上了萝卜缨子,就着妻子新买回的玉米面大饼子。我吃得满嘴飘香,口水都溢了出来。
吃萝卜缨子的思念是我从胶东带来的。
“立冬萝卜,小雪菜”。山东老家,地少人多,我童年时候家里的粮和菜都很拮据,立冬收下萝卜,先埋进天井的土里,切下的萝卜缨子(大萝卜和胡萝卜都有)就编成辫子,挂到墙上,备作冬天吃干菜。这时,娘会挑选一些萝卜缨子,用坛子腌制起来——腌制的萝卜缨子因为咸,吃起来就节省得多。每当家里铁锅贴大饼子时,总要蒸上一碗萝卜缨子,作为每餐的一道重要副食。蒸萝卜缨子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父亲在灶坑急烧着火,娘迅速在锅壁上贴着大饼子。大饼子贴满了锅,娘这才把装好咸萝卜缨子的大碗放至锅里的刻杈子(一种树枝杈制作的用于锅里蒸食品的小炊具)上。在热腾腾的蒸气中,娘手攥着豆油瓶往碗里滴油。一滴、两滴、三滴……小心了再小心,唯恐多滴上一滴。末了,娘用食指抹一下油瓶口,再把食指在嘴里抹一下,这才盖上瓶盖、盖上锅。
故乡的大饼子有两种,一种是如今市场上也常见的黄色的,是苞米面做成的;一种是酱色的,我们叫它红饼子,是红高粱米面做的。红高粱的产量远比不上苞米,面且红饼子又糙又涩,但家乡还是种高粱,因为高粱的秸秆别有用场,除了用作盖房和修房勒顶棚的耙秸,还二次加工了用秸秆表皮制作铺炕的席子和盖锅盖缸用的盖垫。我爷爷就是编席的好手。每年冬天都要编,编好几领席 ,爹便用硫磺熏漂一宿,第二天背到集上出售。如同大饼子有黄有红,爷爷编制的席子大多是黄色的,有时也编红席子。红席子是用红秸秆做的。红席是新婚之家的必须品。
大饼子出锅了,我们姊妹抢着上桌吃大饼子和萝卜缨子。不像吃别的饭和菜分别入口,我们是把萝卜缨子卷到大饼子上,一起送入嘴里。艰苦岁月吃饱饭就是幸福。那味道真是好极了。
萝卜缨卷大饼子把我们姊妹渐渐喂大了……
这些年,已经是半拉东北人的我,常常思念起萝卜缨卷大饼子来了,而且思心愈来愈切。
人真是怪物。我把这思念说与妻子,她笑了。
中国多大!大萝卜、胡萝卜,天南地北到处都有。可大东北的萝卜缨子,人是从不入口的,都喂食了畜类。城市的大小市场上从见不到一根萝卜缨子。今秋一日,我和妻子于街头早市买萝卜,搭讪中得知卖菜的妹子来自乡下。我说了自己的思念,妹子爽声道:明天这时候你取来!次日,那妹子果真给我带来了货——一丝袋子——大萝卜缨和胡萝卜缨都有。
妻子是我的同乡,腌制和吃食萝卜缨子的事她全懂。只是东北冬天屋里热,腌制的坛子里多撒了几把粗粒盐。
萝卜缨今日开斋了!前一天妻子就把开坛的萝卜缨子在清水里泡了一宿,半夜还换了一次水。现代人会养生了,懂得了盐与健康恰到好处的关系。萝卜缨子放进锅里蒸煮时,妻子没像娘当年那样的吝啬,特意多洒进了几滴豆油。
萝卜缨子卷大饼子,我的吃法一如童年。只是今天的大饼子不全是当年了——苞米面掺合了麦子面的大饼子,煊乎得多,萝卜缨也淡了许多,美中不足的是丢失了些许当年的味道。还有,我吃着,舌尖有一点不适的腻觉,是豆油放多了的缘故吧。我还突然发现,萝卜缨子里的纤维竟如此的坚韧(大萝卜和胡萝子皆是),妻子说可以当麻绳用了。我稍思便知,不是萝卜变了异,是我们变了,昔日的锋牙利齿已经退了火。
我狼吞虎咽着萝卜缨子卷大饼子,妻子盯着我说,萝卜缨卷大饼子当真成了你的“最爱了”。我点点头便想:乡愁究竟是什么?就是乡恋。乡恋恋什么?是乡音,乡色,乡情,还有乡味。故乡的味道,大概就是童年记忆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