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冬至。
今年的冬至,和往年有何不同?似一样,又似不同。往年的冬至,我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锅和碗,不过是一种比喻,我乐意把它当成乡愁的拓展。碗里,是实的,可以填饱此刻的肚子,而锅里,则是虚空的,是回忆中的。虚实结合,一向是中国文人最为惯性的表达。这样的表达,虽不致命,但是也让我潸然泪下。
去年冬至,我梦见北方的田野,那些奔跑的庄稼,在大地上,日渐苍翠,蒜苗,几拃高了,麦苗,也贴着大地,长胖了不少。或许,关于北方的文字,总是那么的陈旧,一如既往地表达着那些年复一年的旧物和旧事。梦见蒜苗,就想起母亲做的凉粉,淡淡的蒜香,从记忆里落下来。我时常说,我的记忆,比我的身子不知道高出来多少。梦见麦苗,就梦见北方那黄金般的成熟,把这个平原撑得太饱了,坐不下来,别说人了,就算是那些田鼠,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北风,扫荡着大地。它横冲直闯,拍打着北方的大门。木门,厚实,声音闷一些,铁门轻佻,声音也脆一些。这是北方共性的村庄,我们都活在木与铁的世界里。北方,是木与铁统治的帝国,木门、木凳、木窗、木床,见证着这个帝国宏大的气象,这是整个乡村最为古朴的属性,它们照亮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前半生,都和木头有关,我们在冬至里,把被人遗忘的木头,劈开,码在墙边,等待着炊烟,叫醒黎明和黑夜的灯火。铁呢?似乎比木头自大些,它淬火,完成了华丽的转身,最后也不过是农具和柴刀、斧头而已。
父亲自恃有铁门护院,可以安稳睡个好觉了。在漫长而无比荒凉的冬天里,我家被盗了两次,一次是刚买来电视机,新鲜劲还没消去,直到电视台全是雪花,才恋恋不舍地关了它,一挨床,便睡了。睡得那个香甜啊,一开门,羊圈空了,那头肥肥的母羊,被夜风吹走了,母亲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这场变故,让我对冬至多了诅咒。那个年关,我家只割了二指宽的肉,比往年,少了太多。还有一次,是我家白云般的棉花,不见了,那么多的棉花,从窗户里递出来,需要多长时间啊!而我们,却毫无所知,我们睡得多死啊!或许,冬夜那么深,像一口枯井,进去了,再也出不来,冬夜的被窝,那么暖,钻进去,在漫长的黑夜里,是不会失眠的,我们睡得昏昏别沉,最后被鸡鸣叫醒,我们起来时,还在抱怨黑夜真短啊!
最近一次,是与我家无关的,却是我一生中最后怕的一次。冬至刚过不久,夜像此刻这么深,睡得正香,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呼叫,以为是做梦,再仔细听,真有人叫喊,我穿上衣服,打开门,听见隔壁邻居家,女主人的声音如此颤抖,我翻墙而过,听见几个人,消隐在墙的外边。我想追,可是不敢,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她家的门,也不过如此,她家的铁门,在我村是最好的;院墙,也是村里最高的,本以为她家最安全,可是也挡不住贼娃子,母亲常说:“墙,挡得住好人,挡不住坏人”,是啊,墙也不过是我们自欺欺人的一种念想,我们见识了贼,比我们想象的厉害。
母亲说,你怎么那么傻,你翻过院墙,如果看见他们长的样子,他们会杀人灭口的。我第一次对杀人灭口,如此恐惧,以前,总觉得是出现在电视上的台词,这次出现在冬夜里。
冬至之后,人怕了。怕什么?怕贼。那些看不见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我们看不见他们,他们能看见我们。
比这些事,温暖一点的是,在北方的某一个村庄,安居着我的亲人。他们包好了饺子,等着我们归来。说实话,母亲的厨艺,不是特别好,作为乡下的女人,她这一年的时间都被扔在农活里,是缺少时间研究饮食的。但是,那种乡愁,总让我在远方端着碗,想起故乡那口大锅,里面雾气腾腾,跳跃着饱满的饺子。
如果说今年冬至,和往日有何不同,就是今年冬至,母亲在我身边。我把家,从村庄搬来了,有人说,母亲在的地方,就是家。
只是,母亲对这个家并不认可,她觉得整天待在屋子里,太憋屈了。除了拖拖地,做做饭,似乎再无其它的事可做。这钢筋混凝土围着她,也围着我,她说,难受啊!她还是希望回到大地上去,我知道,母亲想家了。母亲认可的家,不在这里,在那个叫做曹胡同的村子。
那个院子,承载着太多的记忆。它是父母爱情的见证,那里的房子,是他们盖起来的。她觉得,在那里,她自在些。
我不知道,冬至应该记录什么。
许多人,总是强调记录当下。我还是喜欢过去,过去,是一个美好的字眼,起码在我的心里是这样的。
回望,是一个值得尊重的词。
我们记录过去,记录我们来时的路,难道就不是在场吗?我认可这样的文字,为衰落的传统,保留一点美好,也是一种念想。世界上,写文章的太多,你不去写此刻,自然有人去写,多一个人写和少一个人写,毫无差别。
我喜欢,沿着来时的路,再看一看那些村庄。
大雪纷飞,会有小脚的女人,步伐轻盈地走在路上,浅浅的脚印,给人留下猜想,她们是谁?要去哪里?对于男人而言,最后的讨论,又是谈及到一个村庄的秘史。
那些消逝的人,此刻还在我的意念里活着。他们比我等干净多了,他们的头脑里,只装着庄稼,而我们,装着事物太多,我们便少了乐趣。
或许,头脑里的事物,与我们生活的质量有反比关系,把很多事情扔掉,就觉得人生干净多了,看见大雪,也清爽多了。
我觉得,我们都变了。
过去,不管我们去谁家,遇到了饭点,总有一双筷子是为我准备的,主人,也不虚假,客人,也不客套,就这么吃着。如今,去别人家,自己先不自在起来,主人也觉得别扭,客套一番,还是关门的关门,一个背影留给了冬至。
每当这个时候,我格外怀念他们。
故乡的那些亲人,头顶一盏灯,像一朵盛开的莲花,他们在时间里,为我们准备好丰腴的一面,这冬夜风送的声音,就落在我的对面。那些时间,隔着钟表,向我们走来。
或许,冬至,我们丢失的,不仅是时间,还有那些与天地同在的亲人,他们在大地上,活成了墓碑,为我们的丢失,确立了坐标。
今逢冬至,又一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