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乡间的孩子们来说,腊八并不仅仅是个日期或节日,也不仅仅代表吃一顿腊八粥,它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一般说来,腊八节的氛围,从腊月初七早饭后就开始呈现了。以往,吃过早饭,收拾了碗筷,打扫了房屋,母亲都会坐在窗前的阳光里,要么做针线,要么搓麻绳。可这天却不然,而是舀几碗黄米,反复淘洗,最后泡在一个大开口的瓦盆里。若哪个对时间粗心大意的孩子问泡黄米的用途,母亲便答“做粘干饭”(沙土地上的庄户人家,把腊八粥称作粘干饭)。
晚饭后,黄米、芸豆下锅,有的年月还能添加一点别的原料,比如红枣花生什么的,但更多的时候,只有这两样。灶间燃的是庄稼秸秆或枯草,这种柴烧起来的火比较柔和,不至于烧糊了锅底。锅里的水和米便缓缓升温,如同一头任着性子行走的老牛。不知要过多久,锅沿才冒出热气,再过许久,才会散出淡淡的甜香。将及夜已黑透,繁星满天,香气才真正浓稠。
我们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尽管谁也不敢揭锅看,尽管心里都明白地知道,这腊八粥须待明天早晨才能吃到嘴,却赖在堂屋里不肯离开,大口地吸进温热的、湿润的、泛着异香的空气,听着锅里气泡低沉的并拉长了声调在破裂的声音,仿佛这也能解馋似的。
腊八节的早饭,除了能吃上腊八粥,菜也与往日不同。以往的早饭,都是小米饭加炖酸菜,这天虽然也是炖酸菜,但里面明显的多加了油,从菜盆表面,可以看见闪亮的油珠。而且不似往日只有酸菜一种原料,还加了粉条和土豆丝。尤其那晶莹的、颤动的、滑润的粉条,藏头露尾的埋在酸菜里,算来已经大半年没吃过了,简直就是珍馐美味呀。
腊月初八的天气,永远是那么寒冷。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俩仨”。窗外寒风凛冽,有时还会阴云蔽日,雪花飘飞。但屋子里却温暖如春,而且香糯异常。要知道,这是入腊月以来的第一顿“差样饭”,尽管在此之前已经轧了荞面,还不曾正式地吃过一顿呢。
全家人都郑重其事地吃腊八粥,对饭菜赞不绝口。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哪个人在这顿饭间表现过不愉快。人们边吃,边说些与过年有关的话。比如“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还比如“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而且,还会有人回忆某年腊月里挑选的年画,试穿的新衣,也会有人道出今年腊月的新打算。说的最多的,还是吃食方面,饺子,拨面,年糕,豆包,白面馒头……
腊八节的早饭可能比往日用去了更长的时间。有时,正在吃饭中间,串门子的已进屋了。他站在炕沿处,往人们饭碗里瞧望,若看见里面卧着红枣,埋着花生,便会发出一声惊呼:妈呀,搁大枣了,还有花生呢,搁这么多————
有一年腊八,一位本村乡邻竟然没禁住反复的劝让,坐在桌前吃下了满满一大碗。他边吃边说,自家的腊八粥里,只加了芸豆一样,黄米中又兑了三分之一小米,“不粘牙,发散,不如这个又粘又香”。饭后,沏上茶,他一边喝一边回味,把“明年一定做顿纯黄米的粘干饭”说了许多遍。
腊八节这一整天,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中。人们各自盘算着在未来二十多天里要做的事情、可能实现的愿望。杀猪、淘米、蒸年糕……这是母亲打算的,她掰着手指,把这些活计与日期一一匹配;扫房、糊屋子、扫院子……这些是父亲安置的,他不便把时间打算得太固定,只是大致排了个顺序。我们几个未成年孩子,心里想的,嘴上说的,几乎全是吃的和玩的。我尤其盼望去一趟供销社,亲手买一挂鞭炮。还惦记着杀猪时褪下的猪毛,计算着能卖几毛钱,能买点什么。
吃下了腊八早晨的这顿饭,人们似乎都明确地感觉到年已临近了。若把过年比作一出大戏,腊八早晨算是大幕正式开启。各种与年有关的大事小情,宗宗件件,即将一一粉墨登场;各类平日里见不到的新鲜物件,特别是好吃的好玩的,也会应时到来。而与这些融在一起或相伴而来的快乐和幸福,也开始发散出一丝气息,传递出些许声响,远远的发出点儿信号,算是一种告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