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口福,与他出生何地关系极大。
海南的孩子们,把吃香蕉和饮椰子汁,都当作极平常的事,而这对出生大兴安岭的孩子来说,就是一种渴望,一种想象,一种奢侈之极的口福了。
多少年过去了,回味自己吃过的美食,心里明知许多,但要细品咀嚼,能列为属于自己“口福”的美食,却没有几种。迎着拂面的春风,一种早年在大兴安岭吃过的野果子,一下涌入的我心田。
当年,大兴安岭的人们多不知这种野果的学名(野草莓),也许这种野果外形酷似秋天的高粱穗儿,人们就叫它“高粱果”了。
在大兴安岭的崇山峻岭上,大岭的孩子有数不尽的欢乐,有永远品尝不完的山珍野味。我的童年,是在大兴安岭的摇篮中醒来睡去的。
由于大岭是高寒区,这里不生长水果,也由于大岭的自然封闭,山外的糖果极少进得来。大雪封山后,山路难行,商旅受阻,全年有九个月时间,我们靠山里的自给自足维持生活,所以我对山外进来的一切吃的东西,比玩什么更感兴趣。除去对外面的好奇,对新东西的憧憬,吃是我最强烈的欲望了。每每有绿色“票车”开出小站,其窗口飞出的几片儿花蝴蝶似的水果糖包装彩纸片儿,都会引起大男孩儿们的争抢。火车过处,孩子们疯涌上路基,不管谁抢到手里的糖纸儿,都要被众多孩子们传递着闻来嗅去,那吸鼻子、瞪眼睛的神气劲儿,比老爸喝了半壶老白干还陶醉。
邻居家小女孩秀荣的爸爸,带她从上海看病回来,她手里拿着的两片口香糖,引来众多孩子的羡慕。山里的孩子给口香糖起个古怪的名字:懈粮。到现在我也弄不懂“懈粮”的含义,却难忘“懈粮”的强烈诱惑,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为能从那个八岁小女孩的手里,骗得一块从没吃过的口香糖,我整整为她叠了一夜的纸飞机,当我把十架纸飞机呈送到女孩子面前时,她瞪圆不大的眼睛,几乎惊呆了:哇——这么多!是送给我的么?当我从她手里接过一块薄薄的“懈粮”时,我的心差点从嘴里蹦出来!
我所以对早年孩子的“口福”啰唆这么多,只是为了强调吃的艰难,这好像比生命还重要。那时,过年能吃上饺子,一年能吃上一次糖块,就是极高的奢望了。大岭上长不出苹果、桃子,也长不出香蕉、椰子,没有水果吃,我们嘴里没有“嚼棍儿”,就找到了许多可以和水果类比的野果:山杏,酸得让人流口水;都柿,甜得像葡萄;稠李子,涩得让人拉不动舌头。而最受孩子喜欢的,就是我现在描写的高粱果。
高粱果形似圆叶草,身高极少过掌,茎分紫色和浅黄色两种,像娇嫩女孩手上清晰的血管儿,叶子像拇指肚儿,椭圆叶的外围,长有锯齿型的尖儿。它的果实大小如食指肚儿,上红下白,表面有整齐排列的“麻子”,不像自然长出来的,却像调皮的外婆拿粗针尖儿,故意扎捅出来似的,果实的色泽如表面涂了红白双色蜡,对比鲜明,晶莹剔透,有种诱人欲咬的磁力。
高粱果一般长在面阳的缓坡上,这里树少林稀,地表也没有过高过多的蒿草,那些伴生的马舌草、蓝鸭草、野百合等,迎着山风,高举着花朵炫耀自己,却没注意低矮高粱果的悄然变化,更没想到它那瘦弱的枝体,能结出硕大的果实。当风刮过山地,各类草叶被吹得纷纷倾斜时,便可看见半红半白的高粱果,正迎着高山的太阳,挥头探脑地望着山野,似在自语:我是孩子的口福啊!
记得第一次吃高粱果,也是从小姑娘秀荣的赐予中知道的。
那天,当头上扎着两只红蝴蝶花翎子的秀荣,神情异常自得地坐在自家门前的木头垛上,她手里握着一小捆高粱果,枝绿果红,晶莹剔透,夺目诱人。她每摘一颗果实放入口中时,我忍不住眼馋地看着她手中那捆草果。小姑娘眼光闪闪,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因有了上次“懈粮”和纸飞机交往,她对我比对别的男孩子好,常远远地看着我笑。我说:不就是结果子的草嘛!这女孩笑了:你真笨,这是高粱果,你吃过吗?我说:羊才吃草呢!女孩露出白牙:你真傻啊!她摘了一粒高粱果,送进我的嘴里……天呐!我的嘴里似乎注满了蜜,山野独有的清香,从我的鼻孔里涌出来,几乎把我迷醉了,我的嘴里,好像一下长出无数的舌头和牙齿,像草地上饥饿的牛羊,低头狂卷乱掠。我贪婪的目光,一定吓着了女孩了,她忙把手中的那束高粱果,藏到背后,眨巴着眼睛道:是爸爸从山上采来的,想要吗?可不能白吃,拿什么和我换啊!
我绞尽脑汁,动起了心思。
又是整夜未眠,我为秀荣糊制了一架红色的八卦风筝。第二天,交换了她手里的那束叶子发蔫的高粱果。果实仍鲜亮、诱人。
我看着花衣花裤的秀荣,脸蛋红红的,扯着长线“八卦”,笑容绽放,满山坡奔跑的傻样子、疯样子,心里极为自得、高兴,却没舍得摘下手中那束草茎中的一粒高粱果放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