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拍摄生态电视纪录片《中国四大沙地》,第一站,我们走进毛乌素沙地。
毛乌素,蒙古语意为“坏水”。毛乌素沙地命名源于陕西省榆林市靖边县海则滩乡毛乌素村,也就是说,“毛乌素沙地”与地名有关,与水质无关。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毛乌素沙地水质优良,就水而言,称为“赛乌素(好水)”可能更恰当些。
毛乌素沙地位于鄂尔多斯高原与黄土高原过渡带,分布于蒙陕宁三省(自治区)八县(旗、区),面积约4.22万平方公里。
统万城
探寻毛乌素沙地的成因,绕不过统万城。
统万城,是大夏(公元407-431年)的都城。公元413年,赫连勃勃调集10万民工兴建都城,历时6年竣工,取“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冠名“统万城”。大夏国覆灭后,历朝建州设郡,统万城作为府县驻地,又苟延了563年。公元994年,宋太宗下令迁民毁城,自此,一把大火,城池凋落。没有影像留存,只能从文字记录去揣摩当年 “华林灵沼,重台密室,通房连阁,驰道苑园”的都城景象。
傍晚抵达,统万城正在进行景区建设。据介绍,统万城被确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重要遗址,列入申报世界遗产预备清单。
七拐八绕,登上统万城遗址台地。斜阳西照,遗址城墙巍峨耸立,惨白耀眼。三合土板筑夯迹层次清晰,椽孔已成鸟巢,飞鸟出入忙碌。护城河坍塌成渠沟,草木茂盛。城垣、马面、虎落、垛台依稀可见。
据记载,统万城筑城将作大匠叱干阿利虽性尤工巧,然残忍刻暴,乃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城墙无现白骨,想必工程优良。这也是1000多年风雨剥蚀,遗址尚存的原因所在。
当年,赫连勃勃在毛乌素腹地建立大夏国,彼时,此地水草丰美,是游牧民族理想的生存之地。
统万城北去不足10里地,就是萨拉乌苏河。两岸散落分布“河套人”(又称鄂尔多斯人)遗址,距今已是5万年。古人类逐水草而居,说明此地区在远古时就是气候适宜的人类发祥之地。
按照沙漠学专家、内蒙古农业大学教授马玉明的说法,中国的沙漠都属于盆地沙漠,脆弱的植被层下,是地质年代积聚的大量沙物质沉积物。主要由自然气候形成的是沙漠,主要由人类的过渡活动形成的是沙地。毛乌素沙地形成的主因是人为破坏。
大夏国建城,部落起居柴薪,树木樵伐殆尽。脆弱的生态环境,架不住几十万人马的践踏,毛乌素沙地在呻吟中降生了。
柳湾林
时光走到明朝中后期,为了防范掠扰,采用了“扩建长城、锁边守塞”的政策。
毛乌素的流沙已经涌到长城根下,多段长城被沙淤平。“虏骑出入,如履平地”,城墙“扒沙”成为戍边将士兵民的一件大事。
幸亏毛乌素地理位置还不错,在自然修复与人为破坏、植被生长与风沙运动、雨热同季与干旱轮回的博弈过程中,各有胜负,在堆落的沙丘间,自然植被阻止了沙丘活化,大片草滩未被吞噬,毛乌素沙地未能发展演变为毛乌素沙漠。
锁住沙丘的,是柳湾林。
六月的毛乌素,天高地阔,白云悠悠。沙丘间的绿草滩上,远处有牛羊缓缓蠕动。今年雨水好,低洼处,有不少水泡子,不知名的水鸟嬉戏其间,车过处,激起一群水鸟,向远处飞去。
草滩与沙丘的结合部,灌木丛生,有如一道绿色的屏障,把草滩与沙丘隔开。
那些灌木,就是柳湾林。柳湾林是由乌柳、北沙柳、沙棘等灌木丛林组成,当地也称为柳湾子、沙巴拉。
乌柳极易在潮润的沙质土地生长,枝繁叶茂,种子随风飘落,流沙覆盖后,新生林蓬勃萌发、郁郁葱葱。
北沙柳喜温耐寒,耐沙耐碱,容易繁殖,萌芽力强。因主根不发达,侧根盘结,常爬上沙丘,形成庞大的表层根系网,起着良好的固沙作用。
沙棘灌丛茂密,根系发达,形成“地上一把伞,地面一条毯,地下一张网”,沙棘根系串根萌蘖,固氮能力很强,能够改善土壤结构,为其他植物的生长提供养分,
天然柳湾林以其孱弱不屈的身躯维持着毛乌素脆弱的复合型生态平衡关系。
说到毛乌素天然柳湾林,就不能不提及吴剑雄、刘桂蓉夫妇。他们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大学毕业后,先后来到毛乌素腹地,从事林业技术和生态保护工作。扎根基层50多年,他们的足迹踏遍了毛乌素的每一个角落。吴剑雄主编的《鄂尔多斯植物志》,洋洋150万字,收录植物名录99科、437属、1054种。他俩主编的《毛乌素沙区天然柳湾林》,是中国柳湾林研究的权威著作。尤其是在上世纪80年代,毛乌素天然柳湾林大面积死亡,他们深入现场,经过长期野外调查,课题研究,提出了封育管护、防治病虫害、更新复壮的有效措施,保护了天然柳湾林,保护了毛乌素脆弱的生态平衡系统。
上门拜访,我们见到了吴剑雄、刘桂蓉夫妇。在沙漠里摸爬滚打一辈子,他们的身上已少见知识分子的书卷气。家庭装修陈设很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与寒酸。老式沙发、木制书架是如今很难见到的样式。阴雨天,一楼光线黯淡,客厅有些清冷。娓娓讲述毛乌素的过往今昔,瘦削沧桑的脸上,仿佛毛乌素的风沙流水。临走,借了几本资料书,老先生很认真,做了登记。
黑格榄
黑格榄,学名小叶鼠李。落叶乔木或灌木,小叶,枝屈曲、灰褐色,木质坚硬,果、皮可入药。
关于黑格榄,有两种说法。一说黑格榄生长一千年、干枯一千年、倒地一千年,形容木质坚硬,类比额济纳的胡杨;一说黑格榄树下可任一群(12匹)马庇荫,形容树冠繁茂。
黑格榄是沙丘上牧人的遮阳伞,是拴马桩,是硬柴火,是打井砌井壁的好材料,皮匠做裁尺,顺手还可以铛皮铲。有了这么多功能,除非刻意保护,否则在劫难逃。
上世纪50年代,时任伊克昭盟盟长的王悦丰下乡来到乌审旗,看到自己当年战斗过的地方黑格榄大面积消失,语重心长地说:阿拉格陶乐盖的黑格榄砍完了,阿格特音呼岱的黑格榄不能再砍了。
为了寻找黑格榄,我们在乌审旗文联党组书记玛希吉日嘎拉的陪同下来到苏力德苏木陶尔庙嘎查。
阿木尔吉日嘎拉领着我们查看他家牧场上的黑格榄。一株株、一丛丛、一片片,他说,一人多高的黑格榄,生长期至少在50年以上。拿起地上黑格榄枯枝,掂一掂,沉甸甸的,堪比石头。
阿木尔吉日嘎拉当了40多年嘎查长,带领乡亲们植树造林,硬是把一座座沙丘征服,如今,四周已是树木葱茏,芳草萋萋。
回到他家,一段羊圈围墙用黑格榄枯枝码垛。有人出资两万元购买,他不卖,他说,这些树干虽然倒地,但是还有1000年的生命,它们是自己生命的寄托和延续。
话题有些沉重,我提议,唱首歌吧,唱首蒙古民族关于树的歌。阿木尔吉日嘎拉推辞说自己不会唱歌,要老伴那顺格日勒唱,那顺格日勒推脱不过,唱起那首著名的鄂尔多斯民歌《六十棵榆树》:
远望着郁郁葱葱的六十棵榆树吆,
虽然年年大旱还是那样繁茂翠绿。
蒙古族几乎没有不会唱歌的,歌声一起,阿木尔吉日嘎拉自然就跟着唱了起来,就连玛希吉日嘎拉和司机布日古德也随声唱和:
远望着青烟缭绕的吉仁希布尔(溪水)吆,
东西两面的风水都让它独占了。
这是古老的生态颂歌,这是蒙古族民歌中的咏叹调,旋律迴转,苍凉悠长,随着风、随着水,在草原上流传……
沙打旺
沙打旺,你听这名字,朴实生动,简单直白。没有更确切的称呼,专家学者在植物命名时只能俯身从俗,不再另取学名。
沙打旺是豆科黄芪属多年生草本植物,主根长而弯曲,侧根发达,入土深度可达6米,故而耐寒、耐旱、耐瘠薄,在沙地,因透气性好,极易成活。
防风固沙,沙打旺是第一功臣。
能在沙地里生存的人,要耐苦、耐贫、耐寂寞,与沙打旺可有一比。
在乌审召镇布日都嘎查,我们来到牧民吉日嘎拉图家。院落整齐,窗明几净,手把肉、各种奶食品、水果摆满茶几。显然,日子不仅脱贫,已是小康。
想当年,吉日嘎拉图分到的草场是百十亩草地,上万亩明沙。在上世纪80年代,家里4口人,只有20多只羊,两头牛。在沙地深处,举目黄沙漫漫,光景过成了日子。吉日嘎拉图拉了板车,带着妻子,到旗里讨生活。第一次打工挣了5块钱,吉日嘎拉图欣喜不已,原来,钱这么好挣。接下来,揽不上工,靠捡垃圾维持度日。苦苦支撑半个月,妻子敖特根格日勒挡不住要回家,吉日嘎拉图跟着妻子打道回府。
日子还是要过,夫妻埋下头来种树种草。
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宝日勒岱从呼和浩特回到乌审召,听说了他们植树造林的事,专程来过一趟。宝日勒岱是他们的前辈、偶像。老人家来的时候迷了路,歪打正着,正好把他家的草场、林地和沙丘转了个遍。在沙丘顶,宝日勒岱指着几株沙打旺幼苗说:有了活苗苗,就有了希望。
前辈的鼓励令夫妻俩信心倍增,埋下身子拼了命地种树种草,硬是把1.4万亩沙丘变为林地和草场。如今每年收入20多万元,衣食无忧,心情舒畅。
问及家里牛羊数,答:200多只羊,50头牛。再问:可不可以再多养些?答:可以。但是,草场是俩人拼了命换来的,为了保护草场,不能再多养了。
吉日嘎拉图从库房拿出种树用的铁锹让我们看。这哪里是锹,分明就是一把锅铲子。
说来也巧,就在我们抵达乌审召的时候,听说内蒙古广播电视台要录直播节目,把宝日勒岱请了回来。
在乌审召镇的招待所,我们见到了宝日勒岱。宝日勒岱和玛希吉日嘎拉很熟,和我也不算陌生,看到我们进来,略显艰难地站了起来,玛希吉日嘎拉唤声“额吉”,上前与老人家拥抱,我则躬身握手,以示对老人家的尊重。得空,我问玛希吉日嘎拉,你怎么叫老人家“阿妈”,他说,在我们这里,“额吉”是“奶奶”的意思。
宝日勒岱在上世纪50年代任乌审召牧业社主任、党支部书记的时候,和姐妹们组成铁姑娘战斗队,种树种草,硬是把一座座明沙改造成林地草场。1965年12月2日,《人民日报》头版以“牧区大寨”为标题,报道了宝日勒岱带领乌审召群众种树治沙事迹,从此,“牧区大寨乌审召”声名鹊起。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进来几位老年妇女,提着几袋炒米、酪旦子来看望宝日勒岱。她们曾是铁姑娘战斗队的成员,好久不见,有说不完的话,笑声弥漫着整个房间。告别时,她们频频回头,不舍之情难以掩饰。
宝日勒岱坐在床边,用手背揉着眼睛,望着同伴们出门的背影。
英雄暮年,风姿犹存!
毛乌素治沙,宝日勒岱是功臣。
沙地柏
沙地柏,又叫臭柏,学名叉子圆柏。匍匐灌木,旱中生常绿植物,耐寒、耐旱、耐瘠薄,主根退化,侧根发达并横向延伸,是防风固沙、水土保持的优良树种。
在松、柏、杉大家族中,不乏高大英俊形象,只有沙地柏,被风沙摧残,终身匍匐在地,偶有撑起,身姿不足1米高。就是这个树种,在沙丘上匍匐蔓延,把一片片沙丘盖在身下。远远望去,那一片片沙地柏在黄沙的背景下,如天上无意间倾倒了一罐绿颜料。
殷玉珍的命运曾经与沙地柏无二。当年,她从陕北嫁到内蒙古,一脚就踏进了沙窝子。在沙地深处,婚房不到一年就被黄沙淤平,门前铲开一条通道,房子变成了地窨子。
殷玉珍不甘于命运的摆布、像沙地柏那样被风沙欺负的直不起腰来。40多年,她和丈夫白万祥一株一株种树,如今已是7万多亩。有人估算,就是靠自然生长,她家的树每年增长的价值也在1000万元以上。
驱车前往殷玉珍家所在的井背塘,路边出现“殷玉珍家庭林场”的指示牌。笔直的柏油路,高大的行道树,仿佛置身于林海。
陪同的乌审旗文联副主席陈佳宏与迎面出来的殷玉珍打过招呼,正要介绍,殷玉珍身体前倾、凝神注视,双手一拍:怎么是你,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哪怕在微信上吱一声!
认识多年,来殷玉珍家是第一遭。报道与故事耳熟能详,来到现场还是有些震撼。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是夫妻人力所为。如此说来,殷玉珍种树的故事能搬上联合国的论坛,也就不足为奇了。
种树的事情就不提了。我把话题切入到森林防火上来,这么大一片树林,自然火源、人为火源,防不胜防。一旦着火,莫非调直升机来灭火?
殷玉珍陷入沉思。
六月的毛乌素已是绿染大地,草木葳蕤。走了一圈下来,切身感受到了毛乌素沙地的巨大变化,毛乌素沙地的守望者,不仅是为先人买单,也是在为后人造福。
沙地始终,始于人,终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