烩菜
构思一个小说时,曾经这样开头:“从不辜负我的,只有祖母的味道了。”
准格尔烩菜便是祖母味道。
准格尔是中国北方最早种植黍稷和养殖猪的地区之一。所以糜米和烩菜构成了准格尔美食精髓的部分。现在这个地区,在任何一个村庄和巷子,都有糜米和烩菜的香味,不经意间飘散过来。
沙圪堵和纳林,几乎每户人家的锅台上,都有一个浆米罐子,充盈瓦舍草屋的也多是烩菜的味道。浆米有一种绵酸的气味,发酵过的米沥滑若燊,水沸后入镬,黏糯一锅,味恬如迓。焖则黄晶,捞则烁金。若蒸则砺粒,一口绵甜,甘入丹田。
糜米饭有安定感。历史上,有很多民族活跃在准格尔地区,安定感带来了归属的沉浸感,这成就了准格尔的洋洋大千。烩菜之于糜米饭,犹如星光之于月亮,有捧月之美德。烩菜并非本土食物,进入准格尔后,自然而然产生了变异。食物源自生活,追究一种食物首先要追究一种生活,起承转合也在生活之中。
在准格尔,随便敲开一户人家,烩菜是餐桌上的主菜。烩菜多用铁锅烹饪,滋味厚重浓稠。一般会盖盛在糜米饭的上面,菜汁油濡浸润,一口下去,表里更新,成就了糜米饭与烩菜的合味儿,最深的味觉形成了,便也是准格尔风味的底味,也就不同寻常了。
准格尔烩菜中有准格尔人的敦厚与宽容,讲究大油、大肉、大菜、大盆,大火烩簋,粗中有细。这细不是晋北的精细,凡精细必纤巧。准格尔的“细”,是食材的粗犷,实诚,貌似浑不吝,却蕴籍深沉,食之充实,内心欢喜。
准格尔烩菜花色不多,气象简约。肉、菜、土豆、豆腐、粉条,油润细腻,大火攻势,入味十足。讲究的是本味,好食材是首选,一锅下来,精彩满目,皆是“绿水青山”,汪曾祺先生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准格尔烩菜,再简朴家常不过。
米画
二十四节气中的时间点,绵密、细微、精致,有丰富的层次感,世界上任何一种节令的命名,诗意上无法与其媲美。
安居,是诗意中国的特征。诗性,便成为与生俱来的气质。
清明是一个承上启下的时间点。黍稷经过秋冬的浸润,隐隐的米香透散出来,此时的米汤,精油肥厚,又颇为清澈,浓缩、集中了美稷的种种佳妙,便是盲品一口,也知是准格尔穗香。
准格尔人也没辜负这春扬的时光,发明来一种摊黄,也就是米画,把时间的醇与明净,拢进舌底,享受着食物的好性情。
发酵过的米糊,纯净、沁澄,有奶油的质感。高温焙火后,焦黄冲香,清新绵甜,滋味醇厚,众妙毕集的色香虽少变化,却沉稳弥远,馥郁持久而恒定。
米画并不算一个新鲜的吃法,在传统中,米画只是黍稷的一个方法论。石磨时代,米糊的粗细并不均匀,每一粒米受到的粉碎也不尽相同,这恰到好处地保留了黍稷的品质,将美味出神入化的性情呈现出来。
米画一般会与蛋汤联袂而至,在一碗人间烹饪前,一点一点咀嚼,体验每一粒米的每一个细节和侧面,舌尖上蓦然展开的是亲切的大地和沉默的乡亲。一张米画一道笃鲜,让味蕾感受生发的力量。
李渔曾说“素宜白水,荤用肥猪。”我以为这两句话,可以出神入化地概括准格尔味道。白水糜米,荤用笃鲜,这是大地的恩赐,人间的造化。
好好吃饭,便也是对黍稷最高敬意的表达。
米画,是准格尔美食的诗和远方。
馓子
不同的油炸出的馓子,味道也不同。羊油馓子最好吃,一口酥香,呼之欲出。
胡油、牛油、猪油、羊油炸的馓子,各有其美,皆有喜爱的人群。馓子是茶食,在蒙古族人家是很隆重的食物,馓子茶是很高的礼仪。春夏秋冬各有吃法,做法也有不同,春季干燥,多用牛油,一口酥润;夏季热烈,善用胡油,甘甜酥脆;秋冬霜寒,用羊油,浸润开来,温酥脆糯。
许多地方讲究茶食,也是最顺口的食物。掰一根悄悄含在嘴里,抿一会儿,便慢慢化了,香味却不散。奶茶泡馓子就是馓子茶,初入茶中,馓子还没有软下来,保持着脆性,有很强的层次感。用油茶泡的,一口香润,回味丰满。
馓子待客,是很隆重的礼仪,也被称为衬茶。衬茶有高贵的吃法,奶茶烹好后,化入一块酥油,再放进去馓子,等馓子泡软后,加入一二勺炒米,软糯酥脆,拢到口里,柔美中有粗砺,委婉中有坚挺,眉目清秀,疏朗可亲。
砖茶泡馓子最为寻常,老少咸宜,四时便当。馓子亦有很可爱的吃法,比如西瓜“粉”馓子,一口清凉,十万甘甜。羊肉炖馓子,馓子化在肥汤中,笃香浸透,绵软松糯,打破了因定认知,很是特别。这样的吃法,多是西北风中的佳肴美馔,一味温天,百里春晴。
馓子也可以很诗意地吃。有一年去洛阳看牡丹,诗人杨宁就煮了一锅牡丹馓子,伴了水席吃下。记得她曾诵过:“一碟细馓子,十里牡丹亭!”
食事皆为恩施,大诗人苏东坡豁达,写过一首馓子诗:“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夜阑嫩黄,如何教人不想它呢?!
沙盖拌汤
如果在鄂尔多斯,选一道最有代表性的乡土原味,沙盖拌汤不离左右。
沙盖是沙白莱、沙萝卜、沙芥的别名,属形象词。生长在沙地表,名沙盖再恰当不过。
鄂尔多斯人也喜欢红腌菜拌汤,与沙盖拌汤比,更普及。这主要是食材稀缺所故,沙盖不是寻常食材,地理的限制不太容易突破。
准格尔人对酸汤有独特称谓:白汤和绿汤。白汤是指酸米汤,绿汤多指腌菜汤,也称凉汤,皆适合做素食。
绿汤馥郁幽香,是卾尔多斯最独特的味道。以沙盖为例,沙盖装进密封的坛子,发酵一个月就恰到好处,民间称为流口水菜。
沙盖也不是愈酸愈好,讲究一个“香”,筋骨不立,称为淡;劲道过了,称为寡。寡淡皆不是好味儿。
做沙盖拌汤有两种食材,白面和豆面。好豆面有豆香,腥气浓郁,反而喧宾夺主。白面温和,欢喜在内里,与沙盖一簋,各呈其妙,彼此激发,成一镬好风情。沙盖拌汤,我选白面,味道香醇厚和。
烹饪沙盖拌汤讲究直截了当,你若认为简单,那你就会拌出一锅浆糊。锅开时,将事先用鸡蛋压面的“拌子”与油、葱、姜等调味品加入沸水中,“拌子”熟后,便在沸水中翻滚开,这时,要适时加入酸沙盖,然后调盐,一锅风味独特的沙盖拌汤就育成了。
沙盖拌汤讲究口味儿,食材的合味在烹饪过程中完成了融合,火候尤为重要,但这完全凭炊者的经验,无秘诀。如果沙盖拌汤过火了,就完全丧失了鲜香。
而沙盖酸鱼汤更是极味儿。油炒辣椒后,添高汤,放入鲜鱼片儿,这大抵是鄂尔多斯的绝味儿了。为何商家就视而不见,不能开发成一品极味呢?!
莙荙汤
汉以后,女子垂髻,隋则高髻。垂髻于颈,高髻盘顶,形状如椎。椎髻易挽,俭朴大方,便有了髻的各式叫法,不下百种。凌云髻是贵妇所为,色美而行,仪容凭锦翠珠簪。落云髻就是布衣装束,松松挽一个髻,收束颈背,素面朝天,落落大方。
祖母常说一个词,我至今也不能很明确这两个字:清吹还是清炊。清吹大有来历,《韩熙载夜宴图》诠释得淋漓尽致,祖母不会知晓。清炊是我喜欢的,也符合祖母说这话的身份,但似乎又低估了祖母,民间的智慧从来不在纸底。祖母说这话时,正在做莙荙汤,祖母说莙荙汤与发髻相关,不知祖母是怎么得来这个结论的,但想来不是祖母臆造,便混淆了我对这个词的选择。
莙荙即甜菜,也唤做糖菜。头茬叶子隆过垄,茎嫩嫩的,人可以食。开水焯过,淋以胡油,凉拌时撒一些芝麻,间入黄豆和胡萝卜丝,是既好看又好食的一道菜。做汤则与豆腐同锅,绿白分明,青素滴翠,视觉唤起了味觉,甚至衍出很多味幻觉。这是夏天里一道有凉意的美味,随时可做。祖母会从畦间随手掐几截,若没有豆腐,就佐以胡萝卜丝,红绿相间,胡油浮于绿茎之上,沸汤时,萝卜丝如金鱼般,潜翔其间,我最喜欢这一刻,会盯着看上好一会儿,直至祖母撒火封灶,还嫌不够,祖母有时会顺着我,饱我眼福,撒火晚了,结果味道就差了些,减了家里人口福,祖母很过意不去,但从不迁怨于我,甚至下回照旧依了我。
莙荙汤清淡,配之以玉米饼,这是很多人家的晚餐,食之雷同。祖母大概是怕我们厌食,有时会撒一点枸杞子入锅,色彩上诱人了,口味上并无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