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状的路在原始森林秘境中缭绕。
这里是呼伦贝尔境内,大兴安岭北起点地域,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国最大的集中连片、未经生产性开采的原始林区。当我登上长梁北山的防火瞭望塔,顷刻间被扑面而来的壮阔和深远惊倒——阳光明亮清澈,天空剔透到冰蓝色,群山连绵,大河逶迤,植被茂密而华美,犹如漫卷的丝绒跌宕起伏;樟子松、白桦、偃松、落叶松、红松参差葳蕤,斑斓着岁月的深浅。那驼鹿、棕熊、猞猁……种种野性的生命在何处缱绻奔放?万山幽静,百兽归隐,正是天长地久的景象。
我们走来的路呢?它在山林间,像穿梭在丝绒上的银线,时隐时现,纤细几近虚无。
这片将近100万公顷的原始森林,得益于远在高寒边地,躲过了大采伐的油锯。1999年,内蒙古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管护局成立,这片森林从此进入全封闭管护状态,采金、狩猎、打渔、采山珍者,彻底清零,游山玩水之人止步,威胁森林安全的雷击火,被全天候监视。因为七个无人区管护站的供给,因为消防部队需要及时抵达火场,因为护林人员需要常年巡山,因为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木,每一种动物都需要安全,路,成了这里不可或缺的命脉。
带领我们考察的是管护局的工程师梅玉生,20多年来,他一年总有大半年在林子里工作。说到这片原始森林的天气、地质、动植物,他深情难掩,如数家珍,他已然将身心融入了森林,或者说,森林已经长在了他的生命里。在我们瞪大眼睛四处寻觅的时候,他突然说,快停车,一边举起了相机,原来,路旁的阳坡山腰,有一头大马鹿在晒太阳,因为饱食了夏季馈赠的归心草和柳树枝叶,它灰褐色的毛皮光泽熠熠,身肢硕壮矫健。它静立看我们片刻,不慌不忙地走进了林子。马鹿的从容让我有点意外,梅玉生告诉我,这里的马鹿很多,深秋交配的时候可汇集成40多头的群落,它们每天跨过这条路,去河边喝水,路让它们见了世面,知道了车和人的存在,也知道了人并不是它们的天敌。
在我看来,世上任何一条路都是生龙活虎,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阵痛,就有巨变。眼下这条路,却不属于那种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的路,它不期望宽阔,拒绝热闹,终年车马稀疏,瞻望着山林,避让着动物,小心翼翼地存在着。走在这样的路上,我们时刻都可以看到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细节。
梅玉生接着告诉我,有一天,他在公路上看见远处横着一大截黑色的过火木,开车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头熊卧在那里晒太阳,他都到了跟前,熊也不为所动,轻轻按了下喇叭,它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极不情愿地让开了路。传说熊瞎子打立正,这头熊还真的站在路边,行注目礼一般,看着眼前的车离开。
一场小雨过去,我们又看到了4只在路边跳跃的狍子,它们遁入林子的身影极具美感,躯体抻直如飞镞,雪白的臀部,随狍子的左右跳跃迷炫着追逐者的眼睛。狍子作为食草动物,一生以逃避为功课,据说到了冬季,狍子侧卧在雪地里,把头扎在雪中,只露出一个与雪同色的屁股,就这样保护了自己。现在,它们到路边干什么来了呢?一路上我不停地发问。梅玉生说,不是下雨了嘛,林子里的腐殖层潮湿泥泞,路面平坦没有积水,太阳出来了,还暖洋洋的,所以公路成了动物们求之不得的小憩场。当然,聪明的动物虽然不再害怕汽车和人类,却不会放松对人的警惕,它们懂得择机而行,趋利避害,往往能够出神入化地保护好自己。
暮霭将至,山间弥漫起黑红色的帷幕。汽车的对面,一对小灯泡般的光点漂移晃动,梅玉生凭经验知道是个不小的动物。稍近,看出是一匹威风凛凛的森林狼。它向前探着头,呲着牙,满目凶光,发出低低的咆哮,迎面逼视着汽车。停车,意在给狼让路。狼却站立了起来,高举起两个前肢,分明是在拦路。真是难得的拍照机会,我们端起长焦,狼随即开始亮剑——它像投篮的运动员那样纵身一跃,跳起将近一人高,同时发出高亢的嚎叫。我们的相机咔咔咔地连拍着,狼继续原地弹跳,嚎叫,天渐黑,那声音在山间回荡着,颇为瘆人,估计狼的团队很快就会赶来。两三分钟后,我们拍摄完毕,留下了一连串不可期遇的镜头,上车后退,那狼立马偃旗息鼓,跳下公路,进了林子。
貌似亘古的食物链法则,处处有进化历程留下的伏笔。随着环境的变化,觅食的大军立马转变策略蠢蠢欲动。几天之后,再次经过这里,老远就看到有个团块状的东西,像被抻开的破被似的在路边悬移着,拿长焦一调,竟然是五六头野猪在撕拽着一头马鹿的毛皮。这是狼的剩饭,貂熊尝过,松鸦啄过,现在轮到野猪做最后的饕餮。缤纷的生命就这样在林中弱肉强食,到头来殊途同归,成为万物重生的土壤。
试想,假如这是一条四溢火药气味或者暗设陷阱猎套的道路,森林的故事该走向何方,还会有眼下略带伤痛的美轮美奂吗?还会有如此物竞天择的绵绵瓜瓞吗?我们见过太多的生态陡变,好在人类也像林中的动物一样,总结了生存经验,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必须满怀敬畏,与大自然共生共荣,那种人进草退,路到林毁的悲剧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伴随无休止的好奇和感叹,我们继续在原始森林里迂回。我全神贯注地巡视着车窗外的山林,一会儿为没看清紫貂掠过的身影遗憾;一会儿又忙不迭地喊停车,结果还是看着松鸦和飞龙瞬间飞远。我像一个小学徒那样,试着揣摩梅玉生看山的眼光,似乎稍微有了些许心得。当梅玉生又一次叫停汽车的时候,我也想到他肯定会在这个点位停车,猜他是想让我看看路边接二连三的石英岩颗粒堆。
由于富含金属矿藏,石英岩颗粒堆在阳光下呈现五光十色,其尖顶,一米多高,很像袖珍的金字塔。我以为那是修路剩余的碎砂石,漂亮而已。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说这个奇迹小,那是因为,奇迹的创造者太小,整体不足1厘米,不用放大镜,它的3对肢脚,3节躯体,简直无法看清晰,它那精密到堪称生物芯片的脑袋,也就小米粒大小。它们就是尘土一般生存在大千世界里的蚂蚁。
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有红、黑两种蚂蚁,我们遇到的是红蚂蚁。我抓起砂石堆上的砂石颗粒放在手上细看,砂石颗粒中混杂着数只红蚂蚁,它们显然有点惊恐,在我的掌中无方向地乱转着。哎呀!我明白了,这原来是一座座覆盖着砂石粒的蚂蚁巢穴。
我的问题来了——是谁用砂石颗粒全覆盖了蚂蚁巢穴的表层?是蚂蚁吗?蚂蚁的社会性结构使之可以做到万众一心,可以造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工蚁兵蚁团队,可以托运重于个体身体400倍的物体,可以呼啦啦地毯般地冲向战场,可以使用铺天盖地的阵仗压倒敌人……蚂蚁一枝一叶垒起来的穴山,一般出现于温暖潮湿的森林腹地,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路边,而且鳞次栉比,成群结队,像是一次循序而来的大动迁?如果是蚂蚁所为,那么它们为什么要如此大动干戈地美化自己的城堡呢?即便是一次新蚁王登基,也没必要如此殚精竭虑吧?要知道,从公路上搬动一颗砂粒,运送到路边的巢穴上,很可能需要数以百计的工蚁付出生命。
梅玉生用勤奋的双脚踏遍林海群山,看到了大风景,也凝视过小生命。我去了两个他安置在林子深处的小房子,那些薄铁皮的小房子简陋狭小,时刻处于蚊虫和猛兽的威胁中。他说,日夜蹲守才能掌握微妙的森林生态,也是乐在其中。他已经积累了极其丰富的影像资料,不知道他是怎样战胜的那些漫漫寒夜和似火骄阳。
梅玉生是先从熊说起的。熊是蚂蚁不可抗拒的天敌,蚂蚁身上的蛋白质,是熊脂肪的来源,也是熊越过寒冷冬季,春天生熊崽的必需营养。熊来到蚂蚁穴堆前,随便一巴掌,就毁了蚂蚁几辈子励精图治建起来的家园,然后,它就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往嘴里抿蚂蚁,直至把蚂蚁之国,通通装进肚子里的焚化炉。熊来临,相当于蚂蚁国度的天塌地陷。
蚂蚁用砂石颗粒覆盖穴堆,绝不是什么浪漫的行为艺术,事实上,那是在铸就保家卫国的铁壁铜墙。当熊肆无忌惮地靠近这些让它感到焕然一新的蚁穴,立马就尝到了精诚所至的厉害。它傻乎乎地一巴掌,吃进了满嘴的砂石颗粒,砂石颗粒嵌到它多褶皱的舌头上口腔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蚂蚁们就这样一剑封喉,让熊绝了念想,从此退避三舍。这个细节,让我当场瞠目结舌,连连赞叹,却百思不得其解,蚂蚁是怎么发现了路,发现了路面能够提供为自己所用的砂石颗粒,进而将其汇集到路边,实施了如此巧夺天工的工程?一条路出现在蚂蚁的世界里,莫不是也像火第一次出现在人类文明史中那样,对进化产生了划时代意义?
这是个千古之谜。对于聪明绝顶的人类来说,博大的原始森林里形形色色的谜面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