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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五篇

  □刘惠春

  梨树

  邻居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正在开花的梨树。周围的房屋、院落、人群都是灰突突的,只有那一树梨花,每一朵都那么白那么干净,明晃晃地耀着人的眼。

  我最喜欢坐在房顶上,看梨花。

  院子里看不见我,母亲就会大声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不情愿地从屋顶上下来。母亲说,不要总盼着花开,花开了,就会离开树,飞去很远的地方了。

  我仰着头对母亲说,我又不是花,不会去很远的地方。

  母亲忽然笑了,看着我说,真是傻丫头,哪只鸿雁不远飞呢。我听不懂母亲的话,我也看不懂她笑容里面的忧伤。

  梨花落了,那个院子里的人也离开了。

  那棵没有人管的梨树,像没有家的孩子一样,露出了恓惶的模样,叶子一片片落着,还没有到冬天,整棵树都变得光秃秃了。

  人们说,这棵树怕是要活不过这个冬天呢。

  春天的时候,母亲迈过院墙给梨树浇水,她像孩子一样盼望着梨树的叶子快快绿起来,只有这一点点单纯的心思,没有别的了,就像等待。

  看到第一片叶子的时候,母亲小心地摸着那片叶子,娇嫩,新鲜,像一张年幼的脸,在母亲掌心里安静地笑。母亲有些恍惚了,她笑自己,这是两样事么,真是老糊涂了。可是,每一天,母亲都要来梨树下站那么一会儿。日落了。远处的荒原暗了下来,一层一层,薄薄的凉。太阳就那样下去了,母亲又在喊我了,没有人应。然后,母亲看看地下的梨花,静悄悄地回屋了。

  秋天的风,一阵一阵的吹起来,梨树的叶子开始哗哗地往下掉,雨水一样,眼泪一样。母亲扫着那些叶子,叶子一片片落在她的身上,这个深深弯下去的身躯,那些落叶都要把她埋起来了。

  几个果子挂在枝头,抬起手就能够到它们。果子沉甸甸地压着树枝,可是总也不落。阳光照着这些褐色的果子,它们瞬间就变成了温暖的暗红色,像是炉膛里燃着的煤球,真想伸出手去暖一暖啊。

  刮风了,落雪了,母亲都要去看看梨树,用手摸一摸这几个果子,它们还结实地悬挂着,母亲就会安心,就说,冬天还要有一阵子才来呢。

  那些梨花还在开着,那些果子也都在枝子上呢,可是我的母亲却不在这人世了。

  这都是我离开家以后的事了。

  曾经,我多么烦恼母亲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啊,可是我不知道,有那么一天,母亲不在了,就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叫我了。这一生,有谁喊我的名字像母亲一样多,一样焦急?

  梨花飞舞的寂静盖住了所有的响动,远远地,有个声音穿透这死寂,呼唤着我的名字。

  什么都不能成为离别的理由,梨树也不能。母亲。

  沙葱

  每一种植物,从出现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它们的命运,有些是可以实用的,有些是用来观赏的。比如沙葱,在荒原上,它就是用来吃的。

  荒原上,草野之气远远大于人气,而这稀少的人气就是由沙葱聚集起来的。年轻的女子们笑着、彼此戏谑着,她们手脚麻利拔着沙葱,沙葱娇嫩的身体不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近处的沙葱没有了,就往远走,更远的地方。

  沙葱花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这样荒凉的情境中,那些花全部盛开,毫无犹疑,浩浩荡荡,一片紫色的海。黄昏的余晖里,它们变成了透明的淡紫色火焰,仿佛全世界的光都聚集在它们身上。我更愿意相信,那是它们自己身体内部的光,一刻不停在向外散溢。

  那之前,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美,但我却突然懂得了一棵开花的沙葱。美就是以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进入了我的精神结构,如此巨大,触目,光芒四射,把我引向了懵懂以外的另一个世界。

  那漫长的一刻,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荒原浩大的黄昏里,面对着这一片沙葱花。我的心被它们充满了,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推向了荒原的深处,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我成为了另一个我,我从来不知道的一个我。

  黄昏是寂静的,花朵是寂静的,我也是寂静的。

  后面赶来的女子们跺着脚,失望地大叫,这么好的沙葱,居然老了,不能吃了。

  这些花多好看啊。我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她们竟然没有被沙葱花打动。

  好看有什么用?

  她们说得对,好看有什么用呢,好看又不能吃。也许,在她们眼里,沙葱的存在就是用来让人吃,让人填饱肚皮的。它竟然背叛了自己的使命,呈现出花朵的气质,这是不可原谅的。沙葱不应该是种美。

  我在美面前,感到了悲伤。

  沙葱并不珍贵,只是荒原上最微小的事物,荒原上也没有什么可珍贵的,但美是珍贵的。荒原上有花开着,这个世界好像就变得珍贵了。

  许多年里,我一直疑惑着恍惚着一个问题,美是本能,是我们对自然对生命的感觉,美只需要我们在场,却从来都对我们无所求啊。可是为什么,就有人觉得美是无用的呢?

  酸溜溜

  “酸溜溜”的植物学名是沙棘, 苏海图的大人、孩子们都叫它“酸溜溜”。这个名字,其实已经相当于描述了这种草木,形状,味道,呼之欲出。念着这个名字,那圆溜溜的样子就出现了,酸酸的口水顺着嘴角跑了出来。

  我拒绝沙棘这个坚硬的没有表情的名字,它影响我对“酸溜溜”的回忆和叙述。但我又该如何叙述一棵“酸溜溜”呢,就像我该如何说清楚一个孩子一无所有的快乐呢?

  短暂的夏天,孩子们每天都要奔向荒原,只为一头扎进某个地方,然后忘记一切。整个夏天,“酸溜溜”都会在荒原上等着我们。

  我找到一棵枝叶浓密的“酸溜溜”,躲在下面看云。天空那么广大,白色的云朵一大团一大团地向远处飘过去了,那些云啊,一去不回,它们终于去了它们想去的地方。要么就抬头看天上倏然飞过的一只什么,或者看着地下一只慢慢爬行的虫子,找不到我能去做的事情,可这就是我的童年啊,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每一座沙丘都像黄色的热浪,大到没有边际,荒原的空旷一下子将我彻底淹没了。草比我高,我知道其他孩子都在,但我看不见他们,便急忙跑到一个高高的沙丘上面去找他们。

  四野里非常寂静,只有这些孤零零的小小的人儿在日影下以各自的方式慢慢移动着,每一个都晒得黝黑,每一个都抱着一大枝子“酸溜溜”,每一个身上都沾满了湿热的汗水,头发上落着草屑,膝盖上带着被“酸溜溜”的硬叶片划伤的细小血痕。我看着他们,心里一样东西满满的,却又说不出来。

  没有人照料,孩子们就这样自顾自地在荒原上长大了。

  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永远停留在了荒原上,那些快乐来的那么容易那么简单,但消失的速度却如此缓慢,直到现在,直到此时此刻。

  梭梭

  在荒原的漫长叙事里,如果必须有一个主角,那一定是梭梭。

  谁没有一无所有地挣扎过,谁不会理解一株梭梭。它的种子像孤儿一样被抛弃在沙漠里,如果几个小时之内没有一滴水,它就会死去,只要一点点水分,一点点就够了。那些干瘪的种子在日头下,声嘶力竭,没有人能听得到。

  哪一个生命的初始不是痛苦、力量和抗争呢?活下来的梭梭拼命长根,地底下的根系庞大而深刻,向着四下扩张,那些根系能够达到地上植株的八九倍大。这个时候的梭梭,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干旱、高温和严寒都无法再伤害它。

  梭梭的树根上会寄生苁蓉,那是一味珍贵的中药。春天的时候,荒原上到处是挖苁蓉的人。梭梭不知道,它对苁蓉付出的越多,它的悲伤就会越大,这悲伤不是来自苁蓉,而是来自人,是人把苁蓉从梭梭身边夺走了,把梭梭的爱情夺走了。

  失去了苁蓉的梭梭,是不完整的,但它宁肯不完整,也不接受另外的种粒在它怀里生长。它蔑视那些人工梭梭,不停被播种,不停被收割,因为生命被过度吸取,所有的枝干叶片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荒原上的野生梭梭有着坚硬的骨头,它的爱情只给一株苁蓉,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冬天的荒原,大风不停呼啸。梭梭的根紧紧地聚拢着,裸露在外面,枝干向四处散开,白白的,硬硬的,没有一点水分,像干净的骨头,像不可逼视的王冠。人们又来荒原上砍梭梭,梭梭是最好的柴禾。

  一生都在挣扎存活的梭梭,空荡荡的梭梭,一无所有的梭梭,在最后的寒冷中,安静地把自己放在了火里。现在的它,终于不用再挣扎了,谁也不能再从它身上拿走任何东西了。但是,它的意志,它的顽强,那些塑造了它的东西,本来也是谁都无法拿走的。梭梭镇定地缓慢地燃烧着,洁白的骨殖不发出任何声音。它不允许自己像其他的草木,火苗闪闪,噼噼啪啪地喊疼。

  在最黑的夜晚,在最冷的风中,梭梭明亮的火焰如此平静如此安详,直直地伸向天空。

  沙枣

  约翰·欧文在小说里写,沙枣树是一种美丽的树。

  这个细节让我疑惑,这是不是我记忆中的沙枣树?

  我一直以为,沙枣并不是一种广为人知的树种,只有在西北居住过的人们才熟悉它。重庆读书时,曾把沙枣带给同学吃,她们惊讶地说,你们小时候就吃这个呀,沙子一样,怎么能吃得下呢?这些话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让那些无人理睬的沙枣瑟缩起来,凄凉而无辜。

  许多年里,我都没有觉得沙枣树美丽,美丽从来就不是沙枣树的形容词。

  它的银色的叶子,它的黄色的花朵,像荒原上人们的脸,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它们从来没有耀眼地活过,始终都是暗淡无光、蓬头垢面的样子,看着它们会让人疑惑,它们真的可以命名为树吗?

  但我又怎能忘记荒滩上的沙枣树?

  母亲那时候还年轻呵,在她劳作的荒滩上,一棵果实饱满的沙枣树,就足让她快乐起来,她要给她的孩子们打沙枣。黄昏收工的时候,她拒绝了跟接送工人的卡车一起回来。

  那么多的沙枣,让母亲忘记了时间,她站起身来时,卡车压出的车辙已经看不到了。天上没有星星,一轮淡黄色的月亮俯看着她。

  母亲抱着包满沙枣的外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没有一丝光亮的路上。到家时,满满的沙枣只剩下了一小捧。

  母亲打开衣服,一颗一颗往外捡沙枣,她沾满了土的脸慢慢皱起来,她的嘴紧紧地抿着,仿佛一说话就会哭出来。我不敢看她的脸,我的视线落在那些沙枣上,那一小捧沙枣也沾满了土,在深夜的灯光下,泛着微微的黑。我拿起一颗,把它放里嘴里。坚硬的果皮,苦涩的沙土,缓慢的甜,还有汗水、体温,那些永不会落空的,温暖。

  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沙枣。

  有一年,在西北腹地穿行,车窗大开,一种熟悉的味道飘了过来。是的,就是五月的沙枣树。满树黄色的花,去年的枣子还孤零零地挂在枝头。我走下车,抚摸着它们,泛光的叶子,纤弱的花朵,那些突然爆发的香气。一个遗忘的世界。我曾经身处其中,如今这些都已经过去。

  我摘了一把沙枣,独自坐在树下面吃起来。那些沙枣落满旧年的积灰,没有一丝水分,干瘪的不像样子,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核,吃起来又干又涩,很难下咽。但是我还是把手里那一把沙枣都吃光了,吃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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